春夏季节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后的天空像彻洗过一般,蓝得清澈,空气中弥散着泥土香的芬芳,雨后清池中的花草,更显娇羞惹人。
沿廊下徐徐而行,清脆婉转的琴声飘飘传来,令人不禁侧耳倾听,自然诸多声音,环佩鸣玉之声最为清雅,可无章可循;莺鸣燕嘁之音最是委婉,却难收囊中。世间乐器,父亲独醉心于筑琴。父亲闲暇之时,常常是一人独自听母亲抚琴。母亲师从江南琴技名家,手法远近闻名。
哥哥喜好清静,闲居家中从来不懂吟风弄月,也不嗜酒酿,佳节良宵若在家,才更愿意与父亲共饮几杯。哥哥对于乐器倒是与父亲生得一样,无论何时,都喜好听奏琴,尤其是清姐姐的。
清姐姐说她刚入府时,大夫人见她稍有天赋,略传授她一二罢了。这是清姐姐自谦的话,京中风花雪月的场所,抚琴拨弦的清倌艺女不胜枚举,能炉火纯青与清姐姐齐肩者寥寥无几。
姨娘的琴曲我没听过,母亲教我弹琴时常说,自己琴艺比姐姐相差甚远,只可惜我无缘学到。我其实并不介意,母亲教我的,我已经受益匪浅。学完一曲,我有时会弹给父亲与哥哥听,父亲只是静静听,听完便会抚掌二而笑,不像哥哥,总是打断我,指出我短处。
走出庭廊,进了后园,绿荷红莲盛开的清池凉亭上中,亭亭翠盖,盈盈粉靥,哥哥坐在桌前,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竹青隔筒。他已经换下甲装,一袭白衣胜雪,发髻松散束于头顶,银质发冠上宝石玓瓅如星。和戎装在身时相比,此时的哥哥更显淡雅,一双俊目皂白分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却平添了几分书香。
清姐姐穿着一身素色锦衣,如瀑长发用一支梅色发簪挽起,粉线在衣料上绣出朵朵桃花,珠裙褶褶如月光泻地,袖口银线装点,白皙玉指抚在琴弦上,流出断魂汩汩声。与哥哥相映,俨然一幅才子佳人的美景!
哥哥背对亭口坐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清姐姐抬眸看见我,我连忙伸手做噤声状,清姐姐会意,含笑继续低头抚琴。
我悄悄走到哥哥身后,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哥哥轻哼了一声,“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见事情败露,我走到旁边座位上坐下,伏在石桌上痴痴看着哥哥撒娇道,“哥哥你好没趣!每次都能猜出来。”
哥哥目不转睛看着桌上竹匣,“一听你身上玉佩鸣声就知道了,再说。”他扭头看向我,“相府里除了你谁还这么小孩气?”
我拿起腰间佩戴的禁步,彩线穿和的佩玉映在阳光下格外好看,“禁步是娘亲让戴的,我喜欢的很呢。”
哥哥轻叹道:“姨娘让你戴就是让你慢步守礼,你哪次听过了?”
我用手指在桌上画着圆圈,不甘心地说:“可我慢慢走还是有声音的。”
哥哥笑了一声不再理我。他头也不抬地说:“清儿,去书案上把我带回来的紫檀匣取来。”
清姐姐应了一声起身离开。
我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隔筒,向着他喊道:“哥哥,礼物呢?”
哥哥用手拍头恍悟状道:“哎呀,我给忘了。”说完伸出他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阳光温暖,哥哥的手指却透着一点冰凉,“下次吧,下次哥哥一定不忘。”
我斜睨了哥哥一眼道“还说我小孩子,哥哥总说忘,哪次忘记了?”
每次哥哥外出时,我都会让他从外面带些新鲜玩意回来,哥哥从来没有忘过,可是我不向他要,他就从来不会主动给我,而我向他要时,他都会点我额头说下次。
哥哥哑然失笑道:“这次可不同,给你带的礼物已经被你拿走了,所以只能等下次了。”
我一时惊诧,才想起仔细看桌上竹筒,隔筒本是作插花之用,哥哥倒不同,他在筒中填土,才能从远方带回来不少花草。虽看过不少花草,但这一种却是头回看到,刚刚远看时单觉冰清玉洁,近赏倒多些楚楚动人韵味,花茎枝骨纤弱,枝干生着数片绿叶,装在竹中似乎浑然天成。
我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
哥哥淡然一笑:“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吗?”
他狡黠看了我一眼,自顾吟道:“旅思摇风斾,归期数月蓂。”
一丝念头闪过,我眼前一亮:“蓂荚草?哥哥你真的找到了?”
蓂荚草,是在古书中才出现过的祥瑞草,《竹书纪年》载其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及晦而尽,月小则一荚焦而不落。
很久以来我以为这样神奇的花草只是会出现在神话传说之中,没想到哥哥一次远行竟找得到。
我装作不在意地问:“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说不定是你随处挖来的一棵不知名的野花罢?”
这权当是妄言,哥哥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骗过我。
哥哥面露苦色说:“为找这朵花,哥哥是远赴大漠,几经生死啊……”还未说完兀自仰头笑了起来。
我佯怒道:“奉旨巡狩,擅离职守,小心父亲知道了打死你。”
他立刻摆起一幅求饶状:“那就请小姐不要告知丞相大人了。”
我没再追问,在哥哥想的事上,与礼物恰恰相反,不待我问,想说的他自然会一股脑全数吐尽,如果他自己不想说,就算我再怎么问,他也不透露半个字。
“公子,已经拿来了。”清姐姐的声音传来。
循声而望,清姐姐手里捧着的是一件剔犀漆器,哥哥口上说着紫檀,一看便知是是经精雕细作而成,表面灿然成纹,流转自如,上下无一点痕迹。装物器皿都被主人心爱保存如此,想必里面也不会是俗物。
哥哥接过来,笑痴痴地捧到我面前。
我会意打开,嘴上嘀咕着:“哥哥远巡一次,比以前大方了许多。”
只见盒内乳色锦缎上静静躺着一只剔透玉簪,雕刻卷草纹衬底,簪头金丝垒出云纹样式,一栩栩如生凤凰翱翔之上,再上连着莲花吊坠,坠上满嵌银花珠穗。我随父亲入宫赴宴或在晋封大典上,见过皇帝的嫔妃尤其是皇后华装盛服出席,江东舅父在母亲生辰日会送来许多江东名饰,却从来没见过一件首饰如此精致雅观。
哥哥拿起桌上茗茶浅饮,留下我一旁把玉簪看了又看。
“哥哥?”惊讶之余才发现我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与我相比,哥哥倒是平静许多,“喜欢吗?”
“喜欢!谢谢哥哥!”我高声答道。
哥哥挑起眉毛道:“不是我。是恒凌王。”
不知道是因为意外听到这位震动朝野的王爷名号,还是难以相信哥哥说话时的平静如常,我竟感到一瞬间眩晕。
恒凌王!那位身经百战、浴血而生的战神,父亲每每提到此人,语气总会变得异常凝重,佛是回到秣兵厉马、枕戈待旦的硝烟疆场。
“恒凌王……这么会送给你东西?”我低声喃喃道。
“不,”哥哥的语气平静如常,像是提起一件小事,“那是送给你的。”
我看着手中的玉簪,不由自主地咬着嘴唇。
哥哥继续说到:“不久就是你的及笄之礼,恒凌王说这是他送你的成年贺礼了。”
女子要过及笄之礼才能出嫁,就像为哥哥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我未来的婚姻归属也是京中权贵极为关注的事。可是我还是觉得诧异:“恒凌王怎么会知道我的及笄之礼的?”
哥哥好像并不在意,他说了句不着调的话:“多个人关心没什么不好吧?”
“是没什么不好。”莲花散发的清香混和暖暖日光,平添了一丝惬意。透过亭上栏杆,正好看到清池水面波光粼粼,一条锦鲤甩尾游在水里。
哥哥看向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左手白皙手指抻了抻右手的银线饰袖口。欲盖弥彰,我还是知道他在努力遮住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我怔怔看向他,他低下头,那一刻有些静谧,我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
哥哥抬起头浅笑一声道:“燕沫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