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抑住自己的悲伤,离座走向外面。
三年来,我还是不能让自己学会接受。
燕子煜见我离开,慌忙跟到堂外。
我停在阶上,将堂内浓重的烟气甩在身后,重重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婉婉,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一个人更要坚强。”我心底莫名想起这句话。
燕子煜在背后伸手递过手帕,我抬手推开,他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等着我抚平好自己的情绪。
我转过身,从他身边走过再进内堂去找凝汐姐姐,她也不再多说什么,我们刚才的举动想必也触痛了她内心不愿多想的事,行礼告辞后带着碧倩走进后堂。
我和燕子煜不再多留,出门离开。
本该一场旧识的探望,却因提起一个人落得如此结尾。
在将出门时我回头瞥了下跟在身后的红袖,她的两眼还有些发红,我突然感觉自己很羡慕她。
燕子煜回首说:“红袖,你先回府吧。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婉婉的。”
她抬头看向他,眼神里满是诧异。
我知道他的意思,红袖是个容易伤心的人,她跟在身边对我也是一种伤感。
我点点头:“回去吧,回去告诉父亲不必担心,我过不久就会回去。”
离开祠堂,我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燕子煜对城里的情况熟悉得很,一路上绕来拐去仍是滔滔不绝,我倒是感觉有些乏味了。
他看出了我的怠倦,调转马头,带着我去了南城新开的商铺巷。
其中有一间新开的点心铺,生意还算好,在店面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燕子煜已经明显与店里老板熟识了,还未下马,身材有些臃肿的老板已满脸笑容地迎上来了。
下马后他告诉我稍稍等候,就随老板走进后面。
不消一会,几个伙计就捧着几包包好的油纸包走了出来,在前台由店面伙计打包装进盒里。
伙计帮忙把点心盒固定在马背上,燕子煜又和老板寒暄了几句。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都享受着现在的生活。
“来吧,离城门不远了。”燕子煜牵着马走过来,“我们步行出去吧。”
“好。”我点头应道。
从点心店到南门并不远,不一会就看到了在城门前往返巡逻的兵士。
燕子煜向他们走去,守城的士兵也认得这位京师闻名的亲王世子,甲胄在身但还是抱拳行礼。
我在后面看着燕子煜将马背上的东西交给领队兵长,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值班辛苦,这点小东西留给弟兄们轮班时尝尝。”燕子煜语气透出阵阵暖意。
他是在学云征哥哥……他生前路过城门时总会带些小吃给士兵。哥哥说,将帅共甘苦,士卒忘生死。
我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交谈着,若那个谈笑风生的贵族公子还是旧人,我肯定已是在他的身边了。
见士卒持剑行礼,燕子煜微微点头回礼,我牵马向城外走去。
我微笑回应着每一张看过来的年轻脸庞,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想必他们也是认得我的,在他们眼里,我只是已故将军生前跟在身边的丫鬟,自然是不必拘谨行礼的。
京师外新修的大路,比广陵外的还要宽阔很多,人群来来往往,极目远望处,天地相连一线。
我曾无数次站在这里,希冀着那个策马飞驰的少年能在地平线出沐浴着日光向我奔来。
我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燕子煜,他正歪着头看着我,嘴角悄然扬起,似乎是在等我决定。
“殿下比一下骑术可好?”
“好啊,怎么比?”说到玩他向来不推辞。
我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阵阵涛声,“再去看看洛水?”
“好,你先走。”
我握紧缰绳,“多谢殿下了。”言罢扬鞭飞出。
白羽跑起来啼声清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虽它是云征哥哥的最爱,但论脚力算不是什么千里明驹。
再者,论骑术,我确实差些火候,不一会,我便很轻易地被燕子煜超过了。
等我到洛水边时,他已然下马等候了。
我摇摇头,下马道:“果然还是比不过殿下。”
“我比你大了些岁数,并不稀奇。”
洛水离京师不算远,也是城乡两地居民闲时最爱来的地方。暮春放纸鸢,盛夏放河灯,深秋坐垂钓,隆冬赏冰雪。先帝在时曾多次在水边办宴与民同乐,现在河边仍留存着当时的长廊观亭,也成了行人小憩消遣的首选地方。
我们找了一个清净点的亭子坐下,五月上旬,岸边已然盛开不少荷花,散发出阵阵香气。
我抬手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任凭微风拂过脸庞。
洛亲王世子像是个要摆摊的小贩,不断地从马背皮囊上取出东西来。
不一会,小小的石桌上就摆满了各式样点心,他都很有心地包着,形状都没有走样。
“殿下你是把家搬过来了?”我感叹道。
他谦虚答道:“哪里哪里,只搬了一半吧。”
他最后拿过来的是一个小瓶,印刻着进贡的图案。
我不禁咋舌:“你把贡酒都拿来了?”
“是西羌进贡的东西,陛下赏赐给父王的。”
我接过他递来的盛满酒的酒杯,微微呡了一下,西羌异族,就算是上贡佳品,喝起来也并不觉得好。
燕子煜倒是很钟情那个味道,品得津津有味。
“还多亏了袁涵大哥,才能喝的上这酒。”
他举杯而尽:“有一天我要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我依次扫过桌上的点心,每样都是平日里我最爱吃的,笑笑道:“你和哥哥又不一样。”
当年北部狄戎联合西部羌族发兵犯境,北部狄戎来势汹涌,大军压境,国家西部边防空虚,西羌兵以破竹之势兵临长安,哥哥临危请命,只身一人,手持栉节,穿阵而过,与敌军将帅论于营帐,最终羌军退兵,与朝廷签订盟约,年年上贡,王朝之难得以解脱,也因此事,成就了哥哥的封侯之功。
我顿顿,继续道:“你生下来就已是世子殿下,不需要做那些危险的事。”
他眼神转向我,敛起笑容:“你是想说我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吧?”
我看向汹涌流淌的洛水:“不是,平静生活才是最宝贵的。”像我们这种生在政治漩涡中的人,波澜无惊的生活真是奢侈了。
“我其实并不想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可父王从来不让我过多关心政事。”
我垂下眼帘,喃喃道:“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挺好的。”
他垂下头,看着地面如有所思,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
“婉婉。”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语气变得格外严肃,“等国丧期过,我就去向叔父提亲,娶你为妃。”
他没有说纳,而是娶。
“我保证,这辈子,只爱你一人!”
我看向他尚显着稚嫩的脸庞,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强烈的眼神,在云征哥哥身上我都没有见过。
“不。”我急忙将手抽出说道,“我只是庶出,配不上世子。”
我只是庶出,我已经忘了什么时候把这句话当做搪塞敷衍的理由了,但这确是事实。尽管姨娘早亡,尽管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尽管母亲在家中身份至崇,尽管哥哥视我为一母同生,但这些都不能改变母亲只是父亲侍妾的事实,这么多年,姨娘在家中的正室位置从来没有改变过。但只要母亲不是正室,我就只能算是庶出,庶出的女儿是不可能做得了亲王嫡世子的正妃的。
“我知道,这不是你在意的。”
是啊,这不是我在意的,这种话说给外人还能行,可又怎么瞒得过燕子煜呢。
“婉婉,燕云征他已经不在了!你不能一辈子这样拒绝别人,他能带你做的事我也能的。”
我看着他,心跳得厉害,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只照顾了你四年,我一定会比他照顾你更久的。”
我开口打断他:“不,世子。感情是不可能用时间衡量的。”
姨娘最多只在父亲身边十三年,母亲嫁给父亲至少二十年了,可是连我都看得出来,纵使姨娘已经去世十几年,但父亲对她的思念从来没有消少过。云征哥哥不在了这么久,我同样觉得还是没有人能替代他。
“婉婉!”他靠近盯着我“我到底有什么比不上他!”他语气愈加强烈,双手紧握成拳。
“不!你一切都好。”我拼命摇着头。
“那你为什么!”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悲伤终于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可是你不是他啊!”
我擦着眼泪跑出凉亭,越上马背向城中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