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第一次见到燕云晟时就知道,他是一个冷酷的人。
初见他时还是在刚刚住进京师时太皇太后的寿宴上。
先帝曾为太皇太后大办寿典,京城中所有高官都带家眷祝寿。
云征哥哥身为皇子,要在宫中接待宾客,并未能像往常一样特地来找我。
那时我还小,也难得有机会参加这么大的宴会,难掩新奇心情,再加上父兄也不约束,我高兴地四处乱走。
就是在人影交错之中,我第一次看见了他。
他正满面笑容地与各位宾客互相施礼,举手投足间是那般符合礼仪,不失半点皇家威仪,却也看不到一丝孤傲。他穿着一身亮紫色直裰朝服,袖口领口绣以金纹,腰间佩戴着白蟒玉带,浑身散发着高贵凌人的气质,乌黑发鬓齐齐整整梳起,白玉王冠紧紧束住发髻,与以往最不同的是那一对黑瞳中,闪着凛然的王者气息,从中看不出半丝懈怠与懒散,仿佛一块上好玉石铸刻的雕像般坚不可摧。
我真的,真的感觉那就是云征哥哥。我不知道,也不相信世间真的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无论是在广陵城还是在京师时,见到云征哥哥时他总是一幅随意模样,他从来不拘礼,与人相处都像是与朋友闲谈。我以为现在他这样打扮是出于礼仪规范,以为逢场作戏不可辞的应酬。
我穿过人群,走到他的身边,像往常一样伸出双手去拽他的手,可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俯下身轻拍我的额头。他疾快地甩开我的手,一双眼睛看向我,平静的眼波下满是冷漠。
我身上不禁一阵冷战,眼前这个最熟识的人樊然一个陌生人。
刚单单触到指尖时,我已然感觉有什么不对,那只白皙如玉的手像丝绸一样柔滑细腻,微透着阵阵冷意,云征哥哥常年手握兵刃缰绳,手指是不可能如此细巧的。
“无礼。”他一语低言,声音中分明带着训斥。
我一时征住,呆呆地连动都动不了。
这时,一个熟悉身影挡在我身前。
熟悉的声音传来:“皇兄息怒,英公之女毕竟还小。”
是云征哥哥,他正眉开眼笑地看着眼前有些愠怒的人。
我看着他们两人对峙着,仿佛中间有一面镜子,只是镜中的人是如此遥远。
“皇祖母宴会,别让她放肆。”燕云晟口齿含冰。
云征哥哥做出手势,温顺回道:“一定一定,皇兄请。”
燕云晟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清冷如雪。
待他走远,云征哥哥才俯身安慰我,“没事吧?婉婉。”
我拽着他的袖口说道:“云征哥哥,我不喜欢……那个人。”
云征哥哥开口笑道:“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
“他长得和你好像……”
“凑巧的,你看冬梅和海棠不也是很像吗?”
“那你算是梅花还是海棠啊?”
“你看呢?”他说着做出两手做出花瓣状托住下巴。
我看着他傻笑的样子吐道:“狗尾巴草。”
就是在那场宴会后我才了解,两个人真的可以生得如此相像,一时看不出半点分别。
云征哥哥的比喻时最恰当不过的,他是暖春盛开的鲜红海棠,潇洒热情;燕云晟则是残冬绽放的血色孤梅,清冷高傲。两种很遥远的花朵,却长得那么相似。
后来我常常可以看到燕云晟,无论是在其他宴会还是皇家庆典上,他都是那样优雅雍容,镇定自若,全身诠释着皇家的高贵风华,人人都说他举止有度,端淳识体,皇室有此皇子,国家有此臣朝,乃是百姓之幸,社稷之福;就连父亲都夸他超凡脱俗、堪当大任,可是听到这样的话越多,我越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他看似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明明隐藏着一颗坚冷如冰的心!
我生在豪门,接触皇族,我试图理解他的表里不一,历代王朝的兴衰都在教训后人,身为皇家人,是不能像平常人家一样活得轻松自在的。
但真正让我认清他心硬如铁的是在云征哥哥殉国后。
南征桂越,是最后一场战争,也是最容易的一场,那时中原已无战事,先帝大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荡平缴清各地兵患,唯独南方百越仍在兴风作浪,试图借助南方湘桂山险负隅顽抗,但防备父亲的江东多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大军一到,便可踏平叛逆,肃清四海;先帝大军征伐多年,百越军绝不是对手,何况还有父亲的江东封地侧翼支援,收服桂越是易如反掌。谁都看得清,这最后一仗,是建立军功的最好时刻。
云征哥哥在军中任职许久,将士多与其同心,当时人人都以为此战定属云征哥哥。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发展,先帝只是令云征哥哥做了开路先锋,倒让毫无军旅资历的燕云晟做了监军,其用意不言而喻,这显然已是将军功尽数赏赐予他了。云征哥哥就曾说过,就算他与燕云晟是同胞兄弟,但先帝却独独偏爱燕云晟,对云征哥哥却从不放心上,不然他也不会让云征哥哥到广陵为质子。
临行前,云征哥哥依旧来看我,那天情形仍是历历在目,他一身戎装,脸上依旧是平和的微笑,他对我说:婉婉,这是我最后一次离开你了。等我再回来,等你做了我的王妃,我就带你离开这,看东海浩瀚、西岭险峻、北漠如雪、南陵连绵,带你去看跟你说过的所有事情。
我真的那样傻傻地信了!
他走后,我每天都会问清姐姐,云征哥哥回来了吗?
清姐姐也是一样回到,快了快了。
我知道知道清姐姐是在敷衍我,但我每天还是会问,仿佛这样问他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云征哥哥确实回来了,是伴着凯旋大军的号角和漫天飞舞的纸钱回来的。
宣旨大臣在迎接大军的圣台上喊的格外清晰:先锋将军、皇四子恒睿王燕云征,决战前夕,率轻骑斥候夜探敌情,遇伏陷围,监军统领燕云晟领军救援受阻,燕云征力竭身亡……
哥哥生母去世时,他十一岁;清姐姐父母双亡时,她只有九岁;我天真地以为我不会像他们一样这么早就会经历钻心之痛,我以为自己早已远离乱世!
偏偏是决战前夕,只要再过一天他就能平安回来,偏偏是最后一天!
云征哥哥最后送给我的,是他身边卫兵牵来的坐骑白羽,马背皮囊里有一封信,信纸被血迹浸湿,字迹斑驳,但还能看出是他亲笔:婉婉,我要晚回去些日子了。
晚些日子,又是多久?一辈子吗?
云征哥哥走后,他的王府仍像他在时,由管家打点管理,丫鬟仆人进出如往。
我一直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了,那时候我每天都会到王府里,看着那熟悉的布置,那曾经留下他痕迹的地方。
我还会到园中找他,我还觉得他只是和我开得玩笑,就像以前一样,等我着急了,他就会突然跳出来,用宠溺的声音叫到:婉婉。
但终究他没有,我最后一次进王府时,呆呆待到夕阳西斜,眼睛哭得发痛,可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蓦然回首,就发现燕云晟负手站在门口阶上看着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眼睛里依然是看不出半点感情。
他身上穿着红底四爪金龙服,带着高耸的玉珠金冠。
在大军凯旋的第二天先帝就亲下谕旨:
“皇三子云晟,日表英才,天资殊美,仁慈豁达,勤习政务,征贼伐虏,匡扶社稷,应天运而降生,续龙脉以延祚,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宝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已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持玺升殿,分理庶政,抚军监国……”
我转过身,使劲擦擦眼睛,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悲伤,他就那样静静看着,面色依旧冷漠。
他和云征哥哥那么像,笑起来也会有很好看的眼睛,可他没有笑,他就那么俯视着,仿佛我只是地上的一块石头或者一颗小草。
为什么?为什么救援的是不知军事的你?
先锋遇险,偏是你一名监军统领前去?
难道征讨大军里找不出一个领军带兵的将军了吗?
难道他不是你的同胞兄弟吗?
难道真的像流言一样是你担心云征哥哥军功至伟将来不好控制吗?
我越想越乱,也不敢多想,顾不上仪态,从他身边跑过,擦肩时我回眸看到,他的双手绑着丝布,手掌出渗出血渍。
若真是持兵交战,又怎么会伤到手掌?你受伤是为了证明你曾杀敌吗?只伤手心是因为那不会留疤痕吗?
第二日,等我再来到这时,两纸封条如链般锁住了王府大门,皇太子亲自下令,封闭恒睿王府,遣散一等奴仆。
他就是那样的人,他生前不喜欢云征哥哥,就算云征哥哥不在了,他连他的王府都不愿再多看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