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必辨认声音,单听得“叔父”二字就知道来人是谁了,偌大京师,敢叫父亲叔父的也只有当今洛亲王世子殿下了。
洛亲王,京城里无人不知的“平民亲王”。
在先帝所有的兄弟里,在庙堂重组的数十年间,或殒命疆场,或夺权被杀,或被贬离京,或身陷囹圄,唯有洛亲王这位皇帝最年轻的弟弟,从一开始就如置身世外一般,从未参与政权之争,常常自愧说自己是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
这位只知拿着朝廷俸禄享乐度日的人,每天只关注着帝京内外玩乐,作为亲王,说不定哪天就能看到他站在街头欣赏着街头卖艺或者在街边酒馆喝着热酒;因为并不参与政治争斗,朝廷上各处要职官员对他从来不必讳忌,相处得颇为愉快。在朝廷重臣中,先帝曾最看重父亲,洛亲王常常会到府中与父亲畅谈对饮,两人相交深厚。
就是这位有些玩世不恭的亲王,却有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子——燕子煜,出于自己特殊身份与随和亲人的处世方式,使他在京中也倍受欢迎。
燕子煜深深受到自己父王的影响,生得风趣好乐、洒脱不羁,对朝廷中事从不上心,偏偏喜好赏曲吟诗,自己也是善写善画,精通音律,对前人真迹的爱好更是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父亲摇摇头:“看来今天又是不得清净了。”
我略微蹙眉看向父亲,自己的这身打扮,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贸然出现在外人面前。
“没关系的。”父亲站起身来摆摆手,“萱儿已经长大的。”
他走到门前,伴着一声轻响打开了屋门。
一袭浅色短衫的燕子煜正站在门外,清秀俊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肤色如雪,墨玉长发以锦带高束,前额几缕秀发微微垂下随风逸动,淡淡褐色眼眸中满是活泼喜悦,嘴角略弯,盈盈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微臣参见殿下。”父亲向前一步准备行礼。
燕子煜见状连忙扶住,“叔父,您又开侄儿玩笑了,外人面前也就罢了,在家里你就别拘礼了。”
“殿下前来是有什么事吗?”父亲依旧有些拘束。
燕子煜取出一匣锦盒:“叔父,我最近寻得一幅前蜀卢雪松旧做,请您来看……”
看到他的眼睛注意到父亲身后的我,我连忙施礼。
“婉婉?”看他的样子,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亲朗声说道:“殿下还请屋里来吧。”
燕子煜走进屋里,目光还是不时转向我。
他进屋坐在父亲书桌对面,将锦盒中书卷取出。
“说是卢雪松《琼姬赋》的原本,叔父你帮我看一下吧。”
听到卢雪松的名字,我不禁喟然,士人学子有谁不知道敬仰那位飘然若仙的大学士。
川地前蜀国朝廷太傅、凤翔阁大学士卢慈,字子义,自号“雪松轩主”,世人称其为卢雪松,
传言其自幼天资聪颖、博闻强识,善词赋、长工画,诗赋丰韵见长,书法也是难以比肩。雪松年方十五,以《仙阁游春图》与《春猎赋》闻名于世,年岁渐长,文采日盛,而画赋日稀,每做一词赋,必亲手娟誊。现在京中雅轩文阁,甚至是皇家宴会都会奏唱他的词赋,记得一次先帝大宴功臣的席会上面朝百官称赞其“傲骨绝代,风华无双,妙笔生花,卓尔不群”,只恨此生难以把酒言谈。
雪松佳作本就稀少,作词作赋之后自己也只亲手誊写一次,王公贵族就算只得残篇也会自豪不已,燕子煜口中所说《琼姬赋》则更是稀世珍品,其赋炳炳烺烺、字字珠玑,墨客雅士更盛赞其为登峰之作。我还记得赋的结尾,“峦嶂嵂崒,清川滢濙,梅落浥浥,兰展馥馥,凤哀鉴影,月笼离愁,仅期瑶池归去,别赏一番洞天。”读来的确让人神往。
卢雪松年少时曾旅居江东,传世作品也是多做于此,对于江东的事,向父亲论证真伪并不失为最佳选择。
父亲取出书卷放在手里,我远远看去,字迹的确是龙飞凤舞、铁画银钩。
可父亲看后微微颔首,“只是仿得有些像罢了。”
燕子煜听后默不作声,掩不住的失望,对父亲的评断,他从未有过怀疑。
父亲安慰他道:“卢慈作品本就稀少,你也不必太放心上。”
“谢谢叔父了。”
燕子煜回眸看看我,又对父亲说道:“叔父,今日风和日丽,我想带婉婉出去看看可否?”
我与燕子煜其实也是很好的朋友,云征哥哥在时,他就会缠着云征哥哥带他骑射狩猎,我们也因云征哥哥相识;在云征哥哥殉国之后,他也会经常来看我,待我如同小妹一样,父兄相信他的为人,也并不阻挠。
父亲笑笑说:“也好,应该多出去看看。”
燕子煜回身对我笑道:“我在府门等你。”言罢向屋外走去。
待他走后,我忍不住向父亲问道:“父亲,你是怎么知道那首赋的真伪的?”
“《琼姬赋》再珍贵也是卢慈所做,等到日后我自会教你。”
我还想问什么,父亲止道:“好了,换身衣服出去走走看看吧。”
听到父亲这么说,我不再多说什么,退身走出书房。
我走出父亲书房,闭目稍稍适应了亮光,才看到红袖正立在园中等候了。
小丫头重情重义,对云征哥哥念念不忘,今早只禀告一声就出府至今方归,想必又是去拜祭云征哥哥了。
我走下台阶,停在她面前:“红袖,准备一下随我出去看看吧。”
“是。”
走了几步,听见跟在后面的红袖生若游蚊子:“小姐……”
“嗯?”我回头看见红袖上下打量我的眼神。
“第一次见您这身打扮,小姐当真不是凡人。”
“你平日不爱言语,今日怎么也这般贫嘴?”我打趣道。
红袖听闻忙说道:“红袖只是说了实话。”
“好了,你去准备一身外出服饰带到母亲房中。”我看了看身上锦衫,虽穿着舒适,但还是一会难以适应,“这身锦衫还是暂时交给母亲保管才好。”
“是。”红袖施礼告辞。
我独自踏上回廊向母亲房中走去。
燕子煜没有直去府门,他正倚靠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清池里的锦鲤。
我上前走近他深施一礼:“殿下有礼。”
他转过头来:“哦,婉婉哈。”
他指向清池:“我碰巧看见了几条新鲤,刚和它们混熟了。”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确实是有几条从未见过。
他轻轻笑道,露出了很好看的牙齿:“南城外开了间新点心铺,一起去尝尝?”
“好。”我点头答应,“请殿下稍候,我去换身衣服。”
我挪动步子从他身边走过。
“婉婉。”他在身后叫住我,略带埋怨:“你就不能不对我这么客气吗?”
我轻叹道:“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
他不再说什么,再看向一池清水。
我也不再多言,径自走开。
他对我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道,云征哥哥不在后,他是过来陪伴我最多的人,可是我不管如何想,对云征哥哥的思念却一直没有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