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房里很安静,我示意丫鬟不要禀报,轻声慢步走进母亲房里。
母亲正在里间背对着屋门坐在桌旁,从背后就可以看出来,母亲纤细白皙的手指正在有条不紊地穿引着,江南的织绣天下闻名,母亲更是擅长,在京中许多名门高族的夫人,甚至皇亲国戚都经常会来找母亲讨教。
“是萱儿吗?”母亲的声音传来,母亲竟和哥哥一样,还没有回头就感觉到了我在背后。
“娘。”我只得回道。
“你哥哥带清儿出去了?”
“是。”
我走到母亲身旁坐下,她并没有停下引针,手中底绣已初具雏形,粗粗看去,一只色彩斑斓的凤凰正展翅翱翔,身旁彩云纷飞、流光四溢,正是苏绣中赫赫有名的凤舞九天纹。
“娘……”我欲言又止。
“嗯?”母亲看向我。
我把哥哥给的金簪递给母亲,“我想……把头发盘起来看看。”我说话声音很轻,生怕母亲会生气,虽然以前也让清姐姐盘起头发和哥哥闹过,可母亲和哥哥不同,她很看重传统礼仪,在行及笄之礼前盘起头发确实不合适。
母亲略略沉思,“好。”语气格外平静。
我坐在母亲妆台前,从妆镜里看着她拿木梳缓缓梳理着我的头发。
左右丫鬟欲上前帮忙,母亲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萱儿也长大了。”母亲轻轻叹道。
“娘,我有盘发后的衣服吗?”我突然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太幼稚。
“有。”母亲回头吩咐丫鬟道,“把为小姐准备的锦衫与长裙准备出来。”
母亲一直再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将头发梳顺盘好固定好,饰以胜华、步摇等,最后才将金簪插上。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镜中人不是自己。
“夫人,小姐锦衫取来了。”母亲随身婢女禀报道。
“好,更衣让娘看看。”母亲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到外室。
里间侍奉的婢女落下帘帐,屋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这是夫人特地为小姐及笄之礼后准备的。”侍候更衣的婢女道,“夫人为缝制这件锦衫几晚上没有合眼。”
我抚上轻衫,衣身光洁如玉,绣纹清雅华贵,明珠荧光,行云流雪;裙裾上绣着点点梅花,如盛开在衣上般栩栩如生,一放一纵皆引得衣纱有流光之感。
我褪下旧裳,顺从地让丫鬟将衣服穿好。柔顺丝绸掠过肌肤,只觉得轻薄凉润,像是初冬随风飘散的霜花。
我定了定神,让丫鬟拉起帘帐。
母亲在外面见状走来,站在那里等着看清我。
当我完全站在光亮之中时,我看到母亲深邃如水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奇。
她笑着走过来,用如葱手指梳理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不好意思低下头,顿时觉得两颊有些发热。
“不错,给你父亲去看看吧。”
我点点头,行礼告辞。
父亲今日并未上朝,在迎哥哥代天巡狩归来,也感念父亲入宫辅政辛劳,皇帝特地准许父亲在家多歇息几日。
我知道,此时父亲一定是在书房。
父亲担任着丞相一职,除在朝中处理朝政,同时还要主修闽国前史,父亲在闽国最后的十几年中同样担任着朝廷要职,由父亲记录修订历史是最合适的了。
从母亲房中出来,穿过庭院走到父亲书房前,恰好看到小禾叔叔从父亲书房中走出。
小禾叔叔,东方禾,是江宁军中追随父亲最长时间的近卫将军,父亲曾说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刀箭有一半是落到小禾叔叔身上。他与父亲名义上为主仆,实际上却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同哥哥一样,直称呼他为小禾叔叔。
先帝大赏功臣时,小禾叔叔谢绝了一切官职封号,一心跟在父亲身边继续做近卫侍卫,帮母亲打点丞相府上下事宜。
见到小禾叔叔从书房中退身出来,我便立定等他。
小禾叔叔转过身,正好看见我立于庭院之中。
他猛的一颤,一时怔怔地没有说话,好一会才缓缓出声:“小姐?”
我上前轻笑道:“小禾叔叔认不出来吧?”
小禾叔叔低头笑道:“一时头昏,没认出来,小姐来找相爷的吧?我先退下了。”
他说完从我身旁走过,擦肩而过时又侧首浅看了我一眼。
我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自己这幅打扮确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我推开房门走进屋里,父亲正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澄心堂纸上落下遒劲笔迹。
只看父亲的现在,谁也不会这位一身墨香的文官早年竟是位在千利万仞之中、矢石交攻之间仗剑杀敌的大军统帅,他也曾军权在握、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而如今,他却一身便衣,安坐在书房之中潜心著书,人世无常,大抵如此吧。
“父亲?”我唤道。
父亲闻声抬头,与我目光交汇之间竟一时失神,笔尖一颤,一团浓墨在纸上泅散开来。
那种眼神,同小禾叔叔看我时几乎一样。
父亲闭上眼睛,用手轻轻揉了揉额头,可能是多时阅览有些疲惫。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父亲依然用手遮住了眼睛,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是母亲做的衣服,父亲看着怎么样?”我伸手摆了摆裙摆。
父亲睁开眼睛,回复了一向平静的微笑:“你母亲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他上下打量着我,当看到母亲新为我盘起的发髻时,目光一时停顿:“发簪很是别致,能给父亲看看吗?”父亲缓缓抬起手掌。
我略微迟疑,这还是第一次扎起这样的发髻,我还不太了解,不知道如果摘去发簪会不会马上披头散发开来。看着父亲,我还是伸手摘下了哥哥带来的金簪。
头发并没有散开,想必是母亲早就预料到了,只是用金簪做了装饰。
父亲接过金簪,拿在手里端详良久。
“又是洛亲王世子送你的吗?”父亲目光始终停留在金簪上。
“不,是哥哥从北方带回来的。”我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哥哥说,是恒凌王托他送我的。”
“哦,是那个驻扎北境的大皇子吗。”父亲喃喃道,比较起疑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记得向人家道谢。”
“道谢?”
“嗯。”父亲微微点头,“再过些时日,他也该进京了。”
我诧异道:“恒凌王不是要防御北方狄戎吗?”
父亲好像没听见一样,看着金簪发呆。
“来。”他举起金簪,“父亲给你戴上。”
我喜出望外,连忙上前低首,父亲温暖的手掌划过额头,发丝稍动。
“好看吗?”我笑嘻嘻地抬头问道。
“好看。”父亲意味颇深地点了点头。
“袁叔父,您在吗?”一道爽朗少年声音打破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