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更梆声敲过,一声声幽远含糊,各个路廊里的灯又被灭了一半。整个城主府内的夜色更加阴沉暗淡,夜色在风声中一丝丝地加深的同时,也隐没着人们的理性。
在芳菲故园主楼里,深深帐,昏昏灯。周蕊,着一层透薄真丝宽裙衫,手摇生绡白团扇,轻依帘外绣户。一时,人慵如润玉,珠卷绣帘,星碎月眉,人隐声悄。
楼外四周,是一片极好山地风景,盛夏的气傲与热烈,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里都被铺展得淋漓尽致。
月下,黝黑朦胧中,矗立着稀疏有序的年久高大乔木。有梨树、有松树、有榛子树、有海棠树、有橘树,果实累累枝条之上,覆于团团绿叶之下,夜里鸟歇虫唱。那树木下,厚软的草地上散放着大小石块,权且当作桌凳,方便散步时歇息,闲暇之时,与人操琴纵笔,或是找人对弈置壶,绝对是个极好的去处。乔木高深,隐含着园里几处楼屋的飞檐翘脊,周边冈陵低矮却四面围拢,隐约形成环状,在西南边一条泄洪山渠蜿蜒而出,形成了缺口。
水渠旁畔是通往城主府邸其他各处处所的一条青石铺地的长廊宽带,水渠岸旁一株株各色紫薇凌霄,一串串直指青天,开得如烟似雾却又艳媚隆重。便是在此时深更夜色中,仍是由一排排高挂的灯笼照亮,比起白天并不减色多少。对面排立着石柱架子,将茂盛的紫花常青藤高高支起,覆盖于廊道之上,日常里避雨遮阳,时有燕雀飞歇其上,石柱之间设有宽石栏,方便来往歇足。
自周蕊入住芳菲故园以来,且不道最初入住时盛况,巴结探究,络绎不绝。顾泽坊宴会过后月余,作为少年俊杰之首的拙政阁阁主,更是炙手可热,更多地受命应酬接待,人气之盛,无可比拟。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漫舞落花旁,往来皆是红颜美少年,一个个言行习惯倒也洒脱纵意,女子该有的娇柔分寸当然也是要有的,少不得要时不时地提醒自己注意点。至于那些有意无意的细语清谈的亲密里,坑,也是处处有的,更是要仔细的应对,幸好,在翁同院里时做了不少功课,加上拙政阁里的对各个时事及人物信息的情报收集也非常地到位。总之,还算好,在脑子总是动在嘴巴和手脚前的习惯下,没有出错或是出丑。恰当地表达着,安分甘愿地,努力当好剑城公主——未来南疆之储的角色。
只有如此之时,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和疼痛,化成一点点地冰凉触感从心底蔓延开来,侵染着身边的灯影,月影。
危!
从小到大,好像自己一直都很独立,自小跟着师傅四处飘零,在拙政阁里好似也有所建树,北疆军里的驰骋纵横,多少有些少年意气风发,名声鹊起。但是所有的,是在父亲名望荫庇之下,明里暗里的照拂;师父时刻在侧的指点帮衬;拙政阁里的兄弟们尤其是赵冀的信任与齐心协力。而如今,这一切就都成了自己的软肋,成了别人困住自己的笼,一点点地收拢,紧迫得让她窒息,绝望得茫然无措!
邵蓉就像是剑城银碧树牵出来的线头,引得所有的触角都伸了出来,都想抓到什么,于是适时地把自己被抛了出来。
这浑水深得!可是这浑水里的鱼?各摸各的吧。
母亲身上的毒,父亲肯定追查了多年,却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没有露过只言片语的。左老头着道后,知道邵蓉是知情人,却没有反抗追查,而是去古庄保护父亲。想到燕昌,又不由地一阵心里沉重,凃明烁居然成了自己的未婚夫!父亲啦,当年,你大办成年礼,是不是就是在等这份红绿鸾书?
邵蓉命人送来账簿,一条条里都是拙政阁的来往账目。她想利用拙政阁目前在整个大陆铺展开的经济局面,开发官方代银卷,从而统一控制南疆整个的金融,从而解决剑城目前的经济困境,壮大南疆在整个大陆的经济实力以及影响力。
想到剑城空空如也的库府,南疆这么些年里战火连天破败,就抓心挠肝。这是想白手套啊!要将兄弟们这么些年的成果拱手相送,而且,这里面会套进多少人的血汗、生计、身家甚至是性命?把拙政阁上上下下,这几年赚到的那黄灿灿、白花花的金银,变成剑城府一团雾气一样的代银卷?真敢想啊!
不由地又想起,海滨城城主在侍卫、近臣的拱卫中,浩浩荡荡地来拜会过一次自己,在查看礼单时,居然读出了屏哲鹏通讯格式里的几个字,“危矣”。
剑城与周边三十六城国之间,多次组建了联盟军队,希望能成为南疆一统之利器。可是无论是检验军队的战斗力;还是要开疆拓土、壮大实力;或是在诸国列强树立权威,最好的方式无疑是战争!
有多少人在等待战争?多少人在等待着一个合适战争的借口机会?
可是,“宁为太平犬,不做战时人”,又是多少平常百姓血泪心声!
田营月隐时,角楼钟鼓已黯。怎可想象某日里,大军再次围城?又要有多少豪杰儿郎,弯月弓刀,铁骑狂飙,英雄血泪尽,贱血断骨,地裂天崩?
火烛摇曳欲息,叹息着周蕊在似梦非梦中,感觉自己好像在无光、无路、冰封的幽冥路口徘徊茫然无措。隐隐约约中,一群人朝她过来,走在前面的居然是赵冀,可是又马上成了顾泽坊上毫无留恋地转身而去背影。走在他身后的是久不记起的母亲,盛装冰冷,好像是最后一次父亲把她放入棺木的冰冷,一步步地朝她而来,轻声开口说:“让凃明烁做你的丈夫吧。”再往她身后看,一个个好像熟悉却又看不清到底是谁,只是都木着脸,朝着她迎面而来。
周蕊猛地惊醒,孤独的恐惧感笼罩,却再也无半分睡意,心里好似被这夜色盖了厚厚寒霜的萢芽,只是萧瑟颤栗地盼着黎明,想去寻找一丝阳光的暖。她睁开眼,却在灯火里恍惚看见赵冀的脸,想来是自己还没有醒透,喃声轻语喊了声:“赵冀。”
“我在——”赵冀本来盯着轻睡不安的小脸有几分担忧,听到她醒来轻声软语的喊自己的名字,心里软酥软酥的快化了,不由地柔柔的对她笑。
周蕊只感到烛火边那笑脸宛若昙花现,心想这梦好真实的,连声音也那样清晰,不由地娇憨轻语道:“我真是累了呢。”
她每次刚醒时最是迷迷糊糊的,赵冀又是粲然一笑,在周蕊愕然间,却见里屋阁内已经有队侍女闻着动静,拿着烛火袅袅娜娜而来,赵冀飞快地伸出右手一捞,将她拥紧入怀,左手置于她头下,一脸慎重道:“我在的,你要知道!”话落,松开了手,转身往楼外前门跳下,奔往拔地而起的树丛中,却连一只夜鸟也没有惊动。
随侍女而来的,还有陀长老!
据说,这位陀长老,曾被笇迪承誉为最聪明的剑城管事,主要负责辅助邵蓉政治民生管理。早年里,与分管城主府内务以及亲卫队的陶长老,负责外联以及礼制的福长老,形成铁三角模式——剑城阁府,为邵蓉支撑着稳定的南疆局势。不知道何顾,自二十年前南疆混战之后,他的聪明之用处,除装糊涂外,别无足取。他常常与人道:“唯有知足人,鼾鼾睡到晓,唯有偷闲人,憨憨直到老”,尤其是兰图取消国号,额罗拉莲生直接被大长老安排进了剑城府,说是给他当个副手,倒是让他更加的不作为了。
这次直接派给了芳菲故园,负责对周蕊照顾、保护、教导。难得这么个凡事过善于计算个人厉害而自保的“糊涂人”,忽然就肯,勇敢任事,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这后半夜了又被哪根经扯到了,居然从暗道里直接过来了?
陀长老看到楼栏边月下美人,明显地一愣。仙姿玉女的气质,确实有几分邵鉠当年的风范啊!哪里还是两个月前那么个没轻重有点粗糙的假小子?见人安安妥妥的在着,心里也定了,解释说道:“大长老说这段时间,整个府里的机关、暗道,被人探索、破坏得三四成以上,特别是芳菲故园里的,形迹更是嚣张明显。特地叫我这些天里小心,今天晚上我亲自在暗道里守了大半夜,居然突然就没有了动静,我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你。”
“哦。你们忙着,天凉起来了,我先进去歇着了。”周蕊说罢,伸手团扇掩嘴打着哈欠起身往屋内。心想着,探索破坏机关暗道,那是在逗你玩呢,真正要走的前门大道,你们是真的没见着动静,还是来试试我呢?
想到陀长老刚才说起的大长老,不由地又为赵冀的行为担心起来。大长老的位置一直是很特殊的存在,据说每一届的大长老都是由上一届的大长老指定,在剑城城主与银碧地宫宫主的认同下,才能就任。他并不参与管理剑城或是南疆里的日常里的事务,只是负责银碧树法坛的看护管理。银碧法坛有支自己的军队,掌握在大长老手上。可是连剑城城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哪里?只是每年里剑城有一成的税收收入要送过去,不只剑城,整个南疆三十六郡城小国都是如此。可是军队的调动,要在剑城城主、银碧地宫、大长老三方一致的前提下才能大规模地调动。
在周蕊入住芳菲故园以来,大长老对于剑城府内一切事务都有意无意的,在参与或是监控。当然被他监控得最为厉害的当然是芳菲故园里的人事,可是整个城主府里的动静又有多少能躲过他的眼睛?
顾泽坊的宴会上,大长老是有出席的。当时,位于邵蓉右下手,方脸,密黑发须,眼睛又大又蓝,眼神透出冷硬,下巴显出性格坚定,身材高大,肩胛高耸,襟危正坐,俨然道貌,虽然看来快六十岁了,行坐活动的姿态却很轻松优美,身体好像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