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城外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兵勇的喊杀声已经渐渐远去,此时已经是吉安城守军奋勇守城的第一百天了。
吉安城属沣国东疆边陲要塞,与玥国接壤。两国因疆域问题多有摩擦,多年的积怨岂是谈判可以解决的了的。
因此像这样的守城之战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然而像今年这样超过三个月的战事却不多见。
吉安城中心练兵场此时灯火通明,原本用来操练士兵的操场,现在已然成为了一个露天的医所,不时有人用木板车将负伤的军士运送进来。
每当有新的伤员运进来,必然会有随军的医师上前快速诊治,到处是一片忙碌的景色。
练兵场的一侧是一座座连排的营帐,这些营帐原本是用来给操练的军士临时休息使用,现在已经被用作照顾重伤病员的监护之所,至于轻伤病员都只能露天席坐在操场上等待救治。
营房之中不时传来重症伤员的呻吟声,哭喊声,气氛压抑异常。要不是此地远离城墙,这样的场景不知会给守城的军士带来何种消极影响。
两个白布蒙住口鼻的士兵抬着担架从营房中走出,看来又有一个军士没能挺过来,在大家漠然的目光中,被移到练兵场的西北角,那里是一片被白色围帐隔离的一处区域。
当大家的目光随着抬担架的士兵来到此处时,都不自觉地收回了目光,面露恐惧的眼神,好像里面藏着极其恐怖的事物。
抬担架的士兵在围帐前喊了几声,不一会儿围帐被掀开了一角,隐约见到一黑衣人只手撑开围帐让出通道。
此人一身黑色长衫,黑色头套,黑色手套,全身上下仅余双眼露在外面,让人不由得心生恐惧。
两个士兵抬着担架进入围帐后,黑衣人快速将围帐重新拢好,彻底隔绝了某些胆大好奇者的目光。
两个士兵按照黑衣人的指示来到一处帐篷前,在这座帐篷前已经整齐摆放的尸体竟不下百具,由此可见战事的惨烈。
士兵将担架折叠收起后,其中一人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牌递给黑衣人,然后二人转身快步离去,竟一刻也不想停留。
木牌上标识着死者的姓名,职务及营属。黑衣人手持木牌来到帐前一张木案前,开始在账册上记录起来。
登记完成后将木牌系在尸体的左手腕上,然后又向围帐方向走去,因为又有人在围帐外面呼喊了。
黑衣人离去没多久,帐篷中便走出两人,他们同样一身黑衣。不过从走路颠簸的姿势来看,腿脚似乎有些不妥,两人的来到一具尸体前,一人双手扣住死者的双肩,另一人则单臂揽住死者的双腿,此人一只衣袖空悬,竟是一个断臂之人。两人同时用力将尸体抬起,快步走进帐篷之中。
敛尸所是一处不被常人了解的地方,是一处灰色的地带,也是战死沙场的军士最后的归宿。一将功成万骨枯,谁又会记起那些为国捐躯者。
敛尸所内设敛尸官一职,官九品,主祭祀、入殓。其他成员都是战场上退下的伤残军士,这些人没有什么一技之长,也没有什么家人或是亲戚朋友可以投奔。无处可去的他们最终选择留下,自愿照顾战友最后一程。
他们所做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整理死者的遗容,碰到断肢要缝合,实在找不到断肢也要用木雕的肢体续上,总不会让死者残缺着入殓就是了。
敛尸所编制不多,却占据了练兵场整个西北角的区域,拥有不少营帐。这些营帐编排有序,有仪容馆,英烈堂及停尸间等等。
被抬进来的尸体会在仪容馆进行遗容整理,整理后会被移入英烈堂受祭祀及香火供奉,最后被安置在停尸间直至战事结束后,再迁葬于英烈园。
此时英烈堂中一位老者正在朗读祭文,在他面前是一排排黑漆棺木。虽说整个仪式有些简单,倒也庄重。毕竟祭魂仪式是朝廷礼制,不可缺失。
在祭魂仪式结束后,老者并没有马上命人将遗体移走,而是点燃一根通体黝黑的熏香,然后来到一个棺裹前,将手中的熏香至于棺裹的上方。
寻常的香火点燃生成的香烟是向上飘散的,可是这位老者手中的熏香确是不同,竟如同高山瀑布倾泻而下,没过多久便漫过棺裹中的尸体,将尸体隐藏在神秘的浓雾之下。
如此这般将所有棺裹都处置了一番后,便命人将棺裹封顶,移出了英烈堂,放置在停尸间。
这位老者名叫林济,子承父业做了敛尸官。祖传的一手安魂香,能够镇压尸气延缓尸腐,无人能替。
一般说来在炎热的季节,尸体能够保存一周时间就不错了。但是在林济的操持下竟然能够奇迹般地存放数月之久而不腐烂,真可谓神奇。
除了这祖传的手艺,家传技艺中还有些许医术,世代兼职经营着一家名为济安堂的医馆,可是因为缺乏细心打理,生意一直不十分理想。
守城军士必须专职军务,不得兼职其它营生。这本是军队的条令之一,然而,对于林济的情况,军队里的高层却默认了。其中的原因无他,祖传绝技,无可替代。另外,林济还算是公私分明,家中的医馆平时多由家人经营,公家的事情不曾有过丝毫的怠慢。
其实这里的军士家属或多或少的都经营一些营生,虽说军饷从来都是按时发放不曾克扣,只是这十几年不带长的,光靠吃军饷过日子确实有些不易了。
做为吉安城指挥使,严平将军当然了解属下的生活艰难,可是没有办法,他不能像其它城守那样,私设关卡征收通商税,这可是竭泽而渔。
毕竟吉安城不比其它内陆的城池,这里可是对抗玥国的前沿要塞,光靠国家的货物输送远远不够,必须依靠这些商人参与其中,盘活这里的经济,改善百姓的生活。
严将军戎马一生,从军三十余年,从一名普通的守城军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从三品武官,曾被人戏称为草根将军,然将军豁达不以为意。
将军爱兵如子,每次守城之战必然站立城头,已然成为了守城军士心中的军魂,将士们多以严将军为榜样,希望能够有一天向严将军这样干出一番事业,光宗耀祖。
然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没有深厚的背景,此生这个吉安城指挥使已经顶天了。能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因为吉安城接壤玥国,战事不断,既危险又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实在没有什么人愿意做这里的城守。
最后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对自己曾经的上级,上任指挥使有过救命之恩。否则,这个上任仅一年的指挥使在捞够政治资本,调回京师升迁之后,不忘向朝廷力荐他,甚至还动用了背后的势力。
当然,这些只能埋在心里,不能透露分毫。看着一张张年轻的因充满希望及美好幢景而发红的脸,自己只能微笑以对,毕竟人必须抱有希望的活着。
草根将军就像一面旗帜,在军队中极具声望,在城中居民中都极具口碑。将军看望了一圈伤病的军士,说了几句贴心的问候,一时间竟军心凝聚,势气也得到了鼓舞。可是就在严将军准备离去之际,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显得分外突兀。
“严将军,请留步…”
严将军停下脚步,转身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老者向这边走来,原本簇拥在将军周围的人群竟不自觉地给他让开道路。
老者来到近处,撤下头巾躬身行礼,说道:“严将军,卑职有事禀告。”
这个老者便是林济,虽说敛尸官也是官职,不过那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这种晦气的官员怎会时常露面,再加上未穿官服,严将军只觉得有些眼熟,并未马上认出。
不过老者既然自称卑职,必是自己的属下,将军看到老者的穿着,略一思索很快便也猜到了老者的身份,于是说道:“你可是敛尸官林济?”
林济略微吃惊,自己跟将军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将军还能够记得自己,不免心生感动,躬身说道:“将军,属下正是林济,忝为敛尸官一职。”
严将军温声问道:“你有何事禀告?”
林济说道:“今年战事时间长,又逢气候炎热,防腐的药材用量大增,现在已经难以为继了,部分英烈的遗体已经开始不同程度的腐烂。
属下担心这样下去,会超出属下的控制,尸气蔓延会造成恐慌,甚至诱发疾病或瘟疫,那时就会祸及城中百姓,请将军定夺。”
这次林济露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战事绵长本不多见,再加之天公不做美,种种不利因素竟凑到了一起,直接导致安魂香消耗过巨,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虽然向军政反应过,希望再拨些草药用来配制安魂香,可是被已无仓储的理由拒绝了。
不得已张济只能自己在城中各大药铺搜寻,然安魂香中几味主药确实偏冷,不仅价格奇高,数量也是极少。得知将军今日探望伤病员,林济知道机会难得怎能坐失良机,因此冒险越级禀告。
将军听完老者所言,脸色一沉说道:“竟有此等事情,你为何不向张军政反映?”
林济说道:“属下找过了,但是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将军沉声说道:“张军政何在?”
这时一个身着布甲的男子快步上前,躬身回道:“属下在。”
将军问道:“你是如何办事的?”
张军政连忙躬身说道:“属下渎职有罪,请将军惩处。”。
严将军说道:“惩处你有什么用,我要的是解决问题。命你三日之内解决敛尸官的所需物资,否则你这个军政也就不用做了。”
张军政起身撇了林济一眼,然后说道:“将军就是免了卑职的官职,下官也无法做到无中生有。
军备采购采购有法度,每年都由各部统一申报,敛尸官张济申报的草药数量,下官不曾有丝毫的克扣。
如今战事紧张,货运早已停滞,各类物资消耗仅靠仓储,属下实在无法提供敛尸官的用度,请将军明鉴。”
林济心中着急,忍不住说道:“物资存储一般都会有一成冗余份额以备不时之需或是意外损失,我所求的就是这一成冗余,为何不能调拨?”
张军政怒道:“你是在质问本官吗?本官多年的操守怎会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年初仓储署意外失火损失非小,难道林大人不知道吗?”
林济仔细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记得当时自己就在附近,也是最先到现场施救的一批人,只是这火势并不大,很快就被军士们控制住了。难道真是如此之巧偏偏就将自己物资的冗余份额烧了去。
见林济质疑似乎又要开口,张军政立刻质问林济道:“林济你身为官员,却兼营医馆,曾有人向我举报你,以配制安魂香为名,超额申报草药份额及品级以谋私利。
年初更是有人匿名举报你以炼制安魂香为名,将配给物资运回家中。嘿嘿,这次事件看似天灾,但谁又能说不是人祸导致?”
林济听道这里,只觉心头一震。的确,自己曾在年初私自将一车草药运回自家医馆,让自己的徒弟练习配制安魂香。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将祖上的绝技传承下去,如今想来确是有些私心了,不过林济并不后悔,因为每当想起自己的徒弟,林济不免有些遗憾。此子命运坎坷,襁褓中便被亲生父母遗弃,是林济的夫人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发现的他。
林济夫妇只生育有一子,名字叫做林鹏,可是此子只喜欢经商,非常厌恶与尸体打交道,后来被林济逼急了竟卷跑了柜台上的所有钱跑路了,为此林济的夫人悲痛欲绝,不知抱怨了他多少回。
眼瞅着就要断了传承,谁曾想竟天降麟儿,夫妻二人自然欣喜异常,呵护有佳。然而,好景不长,夫妻二人很快发现这个男婴似乎有些问题,会时常不明原因的抽搐,林济翻遍医书不能救治。
十几载一晃而过,原先的婴儿已经长大,但是病症仍然未能确诊,更谈不上根治了。
时间长了必然会生出感情,林济由于担心孩子某天夭折,会让自己的夫人再次伤心欲绝,因此一直以师徒相称,未曾纳入膝下。
如今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更是不好再提及,只是像天下的父母一般,对他的悉心照顾。好在自己的徒儿懂事乖巧,天生一颗玲珑心,随自己学医以来不断带来惊喜,这也是自己忍不住违背祖训传授绝技的另一个原因。
林济想着虽然没有正式收为义子,认祖归宗,但是实际上就是自己的义子,为了自己的孩子受些指责又何妨。况且师徒二人确实得了益处,被人指责也是无可厚非,接着就是了。想通此结,林济立刻平静下来,说道:“我林济一生做事光明磊落,不会做些蝇营狗苟之事。私自运了一车草药确有不妥,不过炼制出来的安魂香却都归了公家。这点可以在敛尸所的进出账目中查出,我不想多说什么。”该有的呵护还是要的,这一刻林济终于从心里真正接纳了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林峰。
张军政明显不想就此放过林济,继续说道:“我当然相信林大人的为人,所以并没有深究此事。不过林大人既然是将军的敛尸官,最好专心替将军分忧,兼营医馆总是不妥。如果让朝廷知道了必然怪罪将军,一个纵容属下的罪责怕是跑不了的。”
张军政的话犹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一时激起阵阵涟漪,人群中一片议论声,多是声讨林济的言语,完全忘记了自己也在做着养家糊口的兼职营生。
林济看到大家都在指责他,不由得感慨,敛尸官让他衣食无忧,但是也让他与人疏远隔阂,其中的得失自己以前一直都分辨不出。
可是今天他心情极佳,竟不再为这些污言碎语所影响,此刻只想着快些回去,将自己的决定说与家人知道。当然还有另一个决定要告诉他们,那就是林济我要辞职了,而且还要让自己的后代都远离这份晦气的职业,于是说道:“不劳军政大人费心,其实林某年事已高,做起事情来心有余而力不足。本就打算过了今年便请辞,回家养老去了。”
严将军绉起眉头,说道:“林济,同僚之间偶尔争辩几声并不稀奇,你怎么可以如此儿戏,说出辞职之语?”
将军的话还未说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声。严将军身边的护卫闻声一个个拔出腰间的钢刀快速上前,将将军围在中间,神色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并非侍卫们过度紧张,要知道这些人经过特殊训练,他们能够听出这惨叫声中隐藏着恐惧和绝望。
不一会儿只见远处白色围帐之中蹿出一个蒙面黑衣,此人张牙舞爪,口中不时喊着救我,症状疯狂地向这边跑来。
护卫中间有一人从背后取下弓箭,高声喊道:“来人止步,否则,杀…杀…杀…”。可是这一喊那个黑衣人更是朝这边跑来,口中仍然喊着救我,救我,完全一副疯掉的模样。
护卫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拉弓上弦,这时林济已经认出那个黑衣人就是自己的一名属下,虽不知什么原因状似魔障了,但是见护卫竟要射杀他,忍不住大声地喊道:“不要,是自己人”,可是,嘣的一声,护卫已经将箭矢射出。
噗,黑衣人奔跑的身体犹如被无形的力量向后拉扯,竟向后滑了几尺后倒地不动。
林济拨开众人快步冲上前,半蹲在黑衣人面前,伸手拉下了他头上的面罩,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前。
黑衣人看了一眼林济,此时眼神已经恢复澄清,他极力抓住林济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林济只能听到断续的几个字:老冯,是,便。
这一箭的威力如斯,竟直接将人的脏腑震碎。
很快黑衣人没有了气息,林济抱着他的尸体大叫起来:“我不是说了是自己人了吗,为何还要放箭。”
外围的士此时已经快速进入操场,将整个操场控制住了。见再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事件后,护卫们最终确认这只是一场虚惊,于是还刀入鞘。
严将军拨开护卫来到林济跟前,开口说道:“林济,这是一个意外,本将军定会给予死者一个说法,给死者家属以抚恤。”
林济这时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向白色围帐方向跑去,完全没理会严将军的意思。严将军见状尴尬一笑,吩咐一名属下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