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8日一早,马明玮在他的金州民政署办公室里坐着,面对他坐着的是一早刚刚到的两位贵客,一位是身着酱色长袍的金州商会主席毕宗政,另一位是身着棕黄色戎装的东北军第一军副军长齐炳辉。
本来是马明玮请两位大老爷到自己的办公室做个和解,但这二人自从进了门就一言不发,像两个石头刻的门神,直勾勾地看着缩在办公桌后的马明玮。
马明玮被看得心里发毛,为了打破僵局首先开口
“二位,咱们今天来那,主要也是谈谈家事…”
“老马啊。”毕宗政忽然将他打断
“毕会长?“
“麻烦你个事儿”
“啥事,您说”
毕宗政摘下礼帽扣在办公桌上,用手捋了捋被压得不成形状的头发。
“麻烦你从这屋给我滚出去。”
马明玮如同脑后被敲了一棒子,还没反应过来疼
“啥…这个…老毕…这…这可是我的办公室”
“我话不说二遍”毕宗政抬起头,眼神如剑,仿佛能将马明玮孱弱的脊梁骨戳透,门开了,庞叔推门进屋,双手插在裤腰的皮带里,大衣被撩开,漏出刀把儿的一角。
马明玮被这阵势吓到,灰溜溜起身离开。庞叔跟随他出去,将门在身后带上,屋内只有齐炳辉与毕宗政二人。
“齐司令,一路跑来辛苦了”毕宗政将桌上的一杯茶水推到齐炳辉面前,而齐炳辉并不理会,照旧摆弄着手中一个紫檀木的烟斗。
“是挺辛苦,一大帮子人进租界,还得去日本领事馆那办个什么狗屁签证”齐炳辉出身行伍,
言辞有些粗劣。
“是啊是啊,这日本人办事就是麻烦,条条框框太多。”毕宗政附和道
“我就想不明白了,都是咱中国人的地界,签个鸡毛啊,眼看租约要到期了,只要张副司令一句话,咱们东北军肯定开进关东州,把他小日本子全揍回去,迟早的事。”齐炳辉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着脑袋用余光瞄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毕宗政。
“齐司令说的没错,张大帅还在的时候,他的手下能人王永江就是我们金州出来的,当时他就跟大帅提过要收回整个关东州租借地,屁大个地界,孤悬国门之外,这事迟早要解决,不过今天咱们把这国事放一放,还是谈谈贵府千金和我那个犬子的婚事吧”
齐炳辉冷笑一声
“吆喝,老毕,行啊直入主题啊,具体什么事儿,马署长都跟我说得个明白,我就那么一个宝贝闺女,现在成天在家是以泪洗面,俩眼珠子肿得跟冬枣似得,水米不进,原先挺漂亮个闺女,现在人都瘦成烧火棍儿了,她妈,他大姑,她二姨三姨这一天为了劝她麻将都没个打,你给我出个主意,看看这婚事是怎么个讲法,毕老爷,我可跟你丑话说前头,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家也就别在沈阳和热河做买卖了。”
齐炳辉说完,两只脚往马署长的桌上一搭,两腿像过了电一样不停抖动,军靴底下的泥灰全都落在桌上。
毕宗政听齐大司令絮叨完了,没有说话起身踱步走到窗口,看见民政署所有当班的,管事儿的一群人呼呼啦啦,像一群觅食的耗子,躲在窗口两侧偷听谈话。毕宗政一把将窗帘档上,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老齐啊,咱们都处这么多年了…论岁数我得管你叫一声大哥”毕宗政平日讲话的语气从来就没软过,但这一次他努力压着嗓子,让自己的话在别人耳朵里不那么硬,腰杆也不像往日挺得如电线杆一样直,脊柱微微躬起,尽管自己站着却想与对面坐着的齐炳辉身高拉齐。
“哎,打住,我最怕你毕会长这么讲话,在这地界儿我可高攀不起你”齐炳辉将他打断,而毕宗政却并未理会他的插话,继续叨咕着。
“我知道我家那货,确实把贵芸这姑娘伤得太深,这事儿都怪我们老两口教子无方,惹出这么大麻烦,不过老齐,不客气的说,这门婚事我们绝不会悔,这点给你打包票,毕某在金州混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个“信”字”
“呦,毕会长,你是讲究人,这我知道,但你能保证你宝贝儿子也像你这么讲究?我看未必吧!”
“我已经把我家世坤给囚了,这个岁数男欢女爱,谁也保不齐那步会走错,错了,咱们当老人的就得给他纠正,你说是不?”
齐炳辉一听这话,显得有些兴奋,套着黑色狗皮手套的两只来回揉搓,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像是要打人,他立刻起身说道:“成,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咱俩都是讲斯文的人,但是我手下的那些兵丁,个个儿可都是饿狼,婚事要是办不成,我可不保证,他们哪天不会在你的沈阳分号搞出什么乱子”
齐炳辉说完推门离开,外面吵杂的议论声传到毕宗政的耳朵里,他焦躁不安在屋里来回踱步,左思右想,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接通了毕家公馆。
“喂,是我,毕宗政,告诉全家所有人,没我的令,谁也不准把世坤那小子给放出来,就是大奶奶都不行,人家现在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听明白没有。”
时至中午,金州警署进入午餐时间,一屋子的工事的日本警察和中国警察临近饭店都七嘴八舌的躁动起来,刚刚一刻紧张的工作气氛有所放松,人们交头接耳地扯闲,从口袋里,抽屉里取出铁质饭盒准备开动,毕世炎刚刚审理一宗扒窃案,肚子咕噜直叫,饭点一到,便急不可耐地从包中抽出饭盒,家里的掌勺老刘,对于几道冷菜手法不俗,就着白面馒头与高粱米,虽不是珍馐美味,但作为一道便餐已经算得上是享受。
世炎刚要动筷,一个硕大的木土色档案单拍在他的办公桌上,在周围的空间里立刻扬起一阵灰尘,全都落在在世炎的饭食上,世炎一股子火,想骂娘,抬头一看,日籍警察宇腾良介,站在他跟前,双手背到后面,头歪向一侧,大檐帽也歪歪扭扭地扣在头上。
宇腾良介的相貌即便是在日本人当中也实属难堪,身子骨很瘦,大长脸,地包天,脸型像是入了冬的茄子,张着典型的长州人一样精瘦的下巴,像是长期的营养不良。
“警视厅认为你的报告缺乏详实细节,拿回去重写!”
宇腾板着脸,趾高气昂地说道,说起话来如同捣蒜,
“一个普通盗窃案,要什么详实细节?”世炎低声嘟囔着,
“你们中国人做事有点太不认真了,干了这么多年,执法报告的格式的模式你都应当知道,难倒这点事都做不好吗?赶紧拿回去重改,明白?”两人虽是同级,但宇腾对待毕世炎的态度却一直如同一个老警察训斥一名菜鸟,搞得大户出身的世炎十分恼火,但身为中国警员却又不敢同日籍警员公开顶撞。
“行,知道了,明天我去和高桥长官解释”世炎头也不抬,随手将卷宗往抽屉里胡乱一塞。
宇腾间面前这个中国人并不卖他面子,,两手往腰间一掐,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喂,毕,我叫你现在改!”
世炎回头望去,宇腾的茄子脸拉被得更长,如同蒜瓣的两眼漏出凶相。
“宇腾君,我们是同事,麻烦你跟我说话客气一点”
“客气?”
宇腾像一只被挑逗起来的斗鸡,瞬时毛发耸立,喉结隆起,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在世炎的饭盒里。
我跟你个中国人说话有必要客气吗?”
世炎感觉自己的脑袋如同锅炉将要炸开,有生以来从没收到过这番侮辱!
只听见啪的一声,毕世炎把筷子扣在桌上,双手攥拳,猛地站起身与宇腾对视,通红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星。
“怎么?觉得委屈是吗?想打我是吗?”宇腾对于对方的愤怒却满不在乎,两手插兜,一脸不屑地朝世炎上下打量。
办公室里的气氛忽然如冷凝的冰晶,正准备动筷的警员们听到声音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老毕,别介,忍着点,别理这怂”一名中国警员走上前,拉着世炎的肩膀,小声劝到,
世炎甩开对方的手,指着宇腾的鼻子说道:“打你?就你这身板,你行吗!妈了个巴子的!忍你很久了知道不!”世炎憋着一股急火,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随口连同国骂,冒出一串中国话来。
世炎比宇腾良介高出足足半个脑袋,在国高时曾是短跑健将,体力良好,对付面前这个干瘦无力的家伙,气势上就胜出一大截。然而周围的中国同事都围过来,左一句,右一句的拉架。
“得了世炎,跟他打最后还是咱吃亏,坐下吧”
“老毕,千万别动手,吃我的吧,我那带的腌黄瓜和紫菜!”
人们赶紧围过来拉架,将毕世炎与宇腾隔离开,就在此时,警察长办公室的门被拉开,安宅兵策长官,出现在门口,安宅四十岁,有着中年男人一样敦实的身形,人中处留了一撇文明胡,肥实的脸颊如鸭梨,将脖子完全淹没,安宅用浑厚的声影冲着办公室大吼叫。
“这里是警署,只能说日语,你们要是想将中国话就滚出去!混蛋!还有宇腾!你小子给我进来,有事找你!其他人安静的吃饭!”
人们四散离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上闷头吃饭,毕世炎望着自己饭食上一块浓痰,心里说不出的恶心,气愤的拾起饭盒扣在地上,夺门而出。
当日,毕宗政让庞叔开车,在县城的街里转了一圈,去群英阁饭庄查了查账,又跑到大王山果园去给长工算结工钱,一天没得偷闲,心里却如一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前几天车队已经启程把赵嬜莹送走,可他难以确定儿子究竟要多长时间才能回心转意。等齐炳辉的耐心耗尽,是否会对沈阳的票号下狠手,毕宗政心里打了一天的鼓,手头的业务处理个乱七八糟,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才开车回公馆,热闹了一天的县城也归于平静。
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远在百里之外,铁道线上的一个小小的爆炸,将金州县城的未来卷入了另一个轨道。当晚,关东军一支守备队沈阳城以北七公里外的铁道上引爆炸药,与此同时,另一支关东军中队突然向东北军北大营发动进攻,面对日军突袭,东北军措手不及,被打的丢盔弃甲,伤亡惨重。
此刻,毕家的三辆轿车已经开至沈阳外城,恰好闯入了日军炮击区域,一枚炮弹落在迎面的城墙上,一时间碎石飞舞,遮天蔽日,巨大的气流将三辆轿车全部掀起,在空中打个转,顶盖朝下重重的拍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