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提罢,然六大派掌门聚会之日,吴舟舫便依铜背大师之意,细查《武学概要》,到会时就问了三个问题:
“崆峒二老死时神情可否惊异?”
“崆峒二老内脏可否完好?”
“崆峒二老身上的掌印可否有任何蹊跷之处?”
然三个问题道出后崆峒弟子长老均是面面相覷,虽不知三问何意,但崆峒二长老沈余仍是依其问如实回答:
“两位师兄在其房间死后被发现时神情扭曲,似乎十分痛苦,然若要说惊异之色,这……这还是未有的事。”
说到此处,崆峒弟子中不禁起了一阵骚动,崆峒二老平日素来为人和善,待弟子皆如己出。这趟遭遇毒手,端的是平白无故,崆峒二老年事已高,当年在江湖中极守中庸之道,极少结下仇家,就算结下了,当今也是百三十岁的人,岂能活到现在?另二老向来重侠道,一生自诩未曾杀过无辜之人,这样先前假设也可不必考虑。故此事在崆峒小辈弟子中反响最为激烈,无不希望手刃凶手,在康桐被认定为刺客之后,崆峒三代弟子中居然有十一位后起之秀不顾长辈反对,一一下山去寻康桐要命,但却只有两位真正见着了康桐,可惜武功相差悬殊,都不及接康桐三招,身上要害便已被其长剑所抵,铩羽而归。崆峒小辈心中自咽不下这口恶气。方才沈余提及二老死时惨状,又令小辈忆起了二老在世时的音容相貌,有的竟掩面啜泣起来,更有甚者居然倏地立起,双拳紧握,口中“他……他……”得嘀咕个不停,似乎是碍于五大派掌门均在身边,才没将那句“他奶奶的”骂出口来。沈余摆手示意崆峒弟子安静,待那位激动的后辈归位后,又继续道:“何文山师兄及何文水师兄(二老的名字)的尸体由掌派杜师兄亲自检查过了,内脏外表均是完好,但内里经脉却已被完全震伤而错乱了。至于……至于吴世兄的第三个问题,若要说蹊跷之处,老朽可想不出了。掌心的异常之处……异常之处……老朽实是不知了。”
“两位师叔身上掌印的下部均无映记,”一位二代弟子接沈余的话,“这……这算不算是蹊跷之处啊?”
然后吴舟舫微微颔首,语云:“足矣足矣
。二老所中掌印是青紫色的,对不对?而在掌印下方却没有青紫的颜色,对不对?”
那名二代弟子连忙点头示意正确,而沈余似乎也记起了这回事,向吴舟舫叙述了些细节,吴舟舫亦是微颔首,然后又低头沉思片刻,忽地抬头道:“现已可以断定此功非‘小天星’掌力而是‘小无相功’了。不愧为少林铁肩大师,果然是了事如神啊。”接下来吴舟舫便向六大派高层解释其中原因:
“‘小天星’掌力名之曰‘小天星’,言之渺茫星空中一星虽小,但若是聚以群力,再反激回去,其力自不可量,故祖父在《武学概要》记载说说‘小天星’掌力虽霸道猛烈,但此掌力并非随心所欲,从心而发的,所用者需在受到敌手所发之力后用特异法门借力打力,另在其中附上‘小天星’掌力才能打出,换言之,此掌力求的是后发制人,在被动中寻求主动。而既然崆峒二老死时神情并不讶异,说明两人绝对不认得刺客,所以二人肯定不会先出手。况且就算刺客与两人相识,但二老平生并无仇家,为人又和善,处事不莽,遇到刺客定不会先出手伤人,对方若是使‘小天星’,何处的力可借来打二老呢?其二,就算是二老被激将而先动手,抑或是刺客先用别门武功令二老不得不出手,再用‘小天星’以力打力,但崆峒二老的名字在江湖上叫得可是响当当,两人绝非泛泛之辈,两人武功上的造诣大家都知道是不用质疑的。崆峒二老何文山,何文水所修炼的内功是正宗崆峒心法,各位崆峒派的朋友都一定知道,崆峒心法以阳刚见长,直来直去,绝不拖泥带水,而二老既是崆峒高人,则两人崆峒心法定是修炼得登峰造极,大概已经到了不需运气即可有护体神功之效了吧。然‘小天星’掌力走的也是刚猛路子,若二老挨了‘小天星’一掌,体内必会有等势的内力相激而出,此时不是刺客亡,就是自身灭,结果大家是知道了,但两力相冲,必会伤及内脏以致碎裂,而二老内脏却完好未破,那这掌力绝不是‘小天星’了,内脏未有破碎但经脉齐断,这肯定是阴气功夫了。而最后掌印中的蹊跷,也正是说明了此次杀人的手段非‘小天星’而是‘小无相功’的关键。‘小无相功’可假伪成各种武功,但假伪的武功种类都是因其内功中注入阳气的所占量而异的。‘小无相功’是纯阴武功,但‘小天星’是大阳掌力,若要伪装,使用者便需在‘小无相功’中注入起码九成的阳气。但阴阳相冲,两力终不能在一道的时间太久。大概因刺客技艺还未大成,故出掌时掌中只含九成阳气,还有一成纯阴的‘小无相功’无处遁形,只能委曲将其逼于掌心下一同击出。所以才造成了周遭都是青紫色的掌印而只有掌心下是中空无印记的。此非‘小无相功’还能是什么呢?所以……唉!各位朋友们,咱们恐怕错怪康三爺了!”说着吴舟舫摇了摇头,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继续道:“刚才老夫所说之话中可能有所欠缺弊阙,还望各位海量,有多包含!”
言罢,吴舟舫又摇了摇头,五大掌门五目一视,铜背大师缓缓站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句“阿弥陀佛”,然后矫首向天,轻轻说道:“师兄……看来,你猜得没错啊,唉!”又低头环视四方,道:“各位施主,如今真相已明,事如铁肩师兄所料一致,望各位掌门高层不负身份,亲善亲为,尽心尽力,将康施主的冤罪公诸于世,报其数月所受罪孽。万不可草草了事,以伤六大派尊名,令得冤之人心寒。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依老衲拙见,若是吾辈以诚心诚意相待康施主,康施主又是知情达理之人,定能令双方达到和解。沈施主,麻烦您回崆峒派后同胡掌门道一下老衲的意愿,望胡施主妥善解决这一问题。另外……”
之后铜背大师交代完后事,在其余四派掌门和沈余各自发言后,六派密会便散了。
在五大派掌门鉴定“小天星”确凿为冒牌后,少林铜背大师,武当清霖真人,昆仑尹烨子,峨嵋穷潭师太,崆峒胡百盛和华山刘落英六大派掌门人各自向天下传书,道曰误追康桐,害死崆峒二老的另有其人。为表对康桐将近一年来的逃亡之歉意,六大派掌门人均愿为康桐写下封免死银符来示诚心,康桐可在戊戌日到终南山寻找全真教掌门镇濂子,见面后只需报上“康桐”二字,镇濂子自会带其到达相约之地与六派掌门及高层相见。
此消息一出,江湖中便好像炸开了锅般沸腾,免死银符久不出世,原先一封已是难得至极,而康桐竟是一收获而得六封,且均是来自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华山六大当今最富盛名的门派掌门手中,叫人如何不羡慕。故有嫉妒者在其中煽阴风点鬼火,说要康桐和六派中的六位高手来一次比试,若他都赢了,那么那六封免死银符他照样拿去,但只要他输了一局,那么那六封免死银符就权当作分给群豪的奖励罢。如此地痞流氓气的无理取闹,六派掌门自然不屑理会,然康桐这时却修书一份以告天下,其中曰:在下康桐原本无名无缘,不知为何被冤而逃亡天涯。承蒙少林寺原方丈铁肩大师青眼,愿为在下辩解。而近日又得在下非凶手一事已被证明,心中感慨万千,谢天谢地。此次劫难不知是前生几世的罪孽报应于身,而最终还是侥幸清白了。此难本乃康某人之劫数,未死则已庆幸万分,又有何脸面来问各位掌门讨取保命符呢?在下心领各位掌门好意,但这“免死银符”,康某人是万万不敢来拿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年江湖怪事接踵而至:六大派掌门齐发免死银符,康桐还不识好歹摆架子不收,这又引来江湖中一批愤天怨地的老赖在私底下直骂康桐他家里人,还一个劲儿重复着嘶道:“******,你姓康的不要老子还要呢!”接着就去喝酒不说话了——做白日梦呢!
日后,便在此事仍然为江湖客所絮叨之时,康桐又修书一封以告天下,谓之云:“铜背大师之命,康某不敢不敬,只是康某虽然武功低微,但于江湖之中虽不求有所作为,但是明哲保身却是绰绰有余,不劳六位掌门人费心费力,来报昔日之薄情。康某虽然不济,但是要六大派保护之事,那可是大大地不必,康某于江湖行走,何时担心过生死之事了?又何须六张免死银符以报性命?方丈所想之事,原便可不必,我康某人不能解决之事,贵六大派就定能解决?是以康桐请求各位掌门大可不用再费心。”
此封信写得绕来绕去,颇为文气,简言之即是不需再用免死银符还情之事,六大派掌门和天下人都看得懂。但康桐在此封信中,却是公然挑衅了六大派。六大派在武林中地位向来极尊,江湖中人若遇上其中一二个弟子门徒,便是结下了梁子也要忍让着他们三分,哪个敢得罪他们一星半点儿?故此番康桐言“我康某人不能解决之事,你六大派就定能解决”之语便显然就是瞧不起六大派了,那么信中前半部分之语的言下之意便可以理解为“我康桐武功还凑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碰不上什么要命的对头,你们六大派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我康桐也不用你们帮忙”了。
此信一出,江湖又闹了起来,江湖客张口闭口说的便是康桐如何放肆,敢与当今六大派叫嚣云云。但此信之中的深意,却又如何瞒得过六大派掌门,铜背大师和清霖真人一看完信就明白了康桐的意愿:六大派先是欠了康桐的情,欲以“免死银符”还情,但康桐却不想受这几个多事之物,那便先是婉拒,见不奏效,那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说我不屑于你们六大派的帮助,你们六大派原本便没有什么真本事,以此来得罪六大派,各欠各一笔账,大家扯直,你六大派也不必再还我康桐什么劳什子的情了,就此拉平,这事儿就算结束。如此一来,那六大派便有了台阶下,也不致尴尬。
铜背大师随即便邀其余五位掌门议事,大体便是说康桐如此为之,实是好心,但吾辈之人却是于心不安,还是需让康桐康三爷有所回报,哪怕仅是一枚免死银符,也是吾辈于康三爷的一点歉意。于是便请清霖真人撰写书信,说是既然康三爷武艺高强,不需六大派给予帮助,那贫道倒不如提议令康三爷与六大派中人切磋一番,若是康三爷武艺高过了六派中人,那我们六派便是恭敬不如从命,不再强求康三爷受此薄礼,但是六派之中若是有人侥幸胜了康三爷那一招半式,那康三爷便大可安心地收下吾辈之中的那一点小小心意,不必推辞了罢。
于是最终铜背大师和清霖真人从中调和,托熟人联系康桐以表诚心致歉之意,望康桐“赐金面”至终南山。为此,六大派掌门还采用了江湖上流传的做法——一个个门派来比武。起初康桐仍然不同意,后来因实在无奈,为了不被他人认为他是无理取闹,或是根本未将六派掌门放在眼中而委曲答应,本想到终南山随意乱打一通蒙混过关,连坑带骗地空手下山,但在当日赴约时却遇上了老朋友,康桐头就大了。
在终南山下,早已挤满人群,全是来凑热闹的,康桐戴着顶寻常斗笠,作在江上摆渡的渔夫打扮,混入人群中去,听到身旁一个破衣破袖的叫化子扯着嗓门冲着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大喊:“我赌了!我一百五十两全赌了!老子就不信那姓康的有这么大能耐,可以把六大派高手全部打趴下!哼!咱俩走着瞧!说好啦,到时候可别给我赖账啊!你……”
只是听到了几句,康桐便知道自己已经是关键人物了。连丐帮一毛不拔,平时连老酒都喝不起的穷叫化子都押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赌他输,那么别的稍微有权有势点的人,押的注不就更大了吗?
康桐也懒得再听别人说的是什么话了,就迅速地从人群中穿过,不走上山大路,挑了条树林小径上山。
一年来的逃亡生涯让康桐对每个人都有了提防,凡是人多之处绝不去凑热闹,绝不在他人面前透露身份,不往大路走,尽挑小道绕。虽然已经被证明是清白之人,但这些习惯却还没有改回去。
康桐将本来藏在褂子里的剑抽了出来,随手将褂子塞入皮袋中,有反手将剑插在背后。康桐的剑,名字叫“绿柳”,即是当年纵横天下的巴山顾道人的配剑,名其之由乃因“绿柳”剑光中仿佛藏着一条翠绿的柳
条。静时似柳,碧光隐显,而若是动时便似青龙,武起来就好似青龙护体。用此剑施展顾道人平生绝技“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原剑配原招,其更是威力大增,寻常武师是十尺内近不了身的。而正是这把如今套在一个灰蒙蒙的剑鞘里的“绿柳”,这把随意负在康桐身后的古剑,却不知道为康桐挡下过各路高手的多少次连环杀招。
康桐摇了摇头,伸手将斗笠摘了下来,与皮袋一道系在腰上。昨夜刚刚梳好的头发随风飘了飘。
康桐已经是一个将近五十五岁的人了,头发已有大半都白了。“若不是当时贪一时名利而去竹目城,白发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多了。”康桐内心里自嘲。便向前继续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