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一片白茫之中,冷冽的风呼呼地刮在人的脸颊,刮得生疼。
在这寂静无人的雪岭之中,迎面走来一个少年,青色素衣洗得发白,手持着一根木根,艰难地一步一步朝前而行,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坑。
他走得很慢很慢,额上已经露出点点汗渍,眼睛微闭,向下看着没腿极深的雪。
他忽然停了下来,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抖落肩上的雪开始往回走。
他的表情极为沉静,来到一处被雪覆盖了的小树林,看到树下的那个被两层破布包裹起来的小小身子,这才松了口气。
因为在树下,那孩子身上半点飘雪都没有,只是脸色因为寒冻极为难看,青紫青紫的。
伸手触了触那孩子的鼻息,他松了一口气。
苦笑一声,走上前去就要去抱他。
猛地一阵风起,吹落了盖住头发的缠布,一头青丝倏然荡开,飘散开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将发丝挽好,又用青布把脑袋遮严实了,恢复了少年的打扮,这才弯下腰抱起了那个孩子。
“明绣啊明绣,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好心了?”她喃喃自语,嗤笑一声,耳边又回想起那老者托付她的情形。
那是她在山路上遇到的一个老者,穿着破烂,骨瘦嶙峋,看着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也不知道饿了有多少天,就躺在路边的干草上,死死地拉住她的裤脚。
“小哥,你救救这个孩子吧,你救救他!救救他!他还不该死啊!”
明绣这才发现在他怀里藏得严严实实的半点寒冻都没有受到的小孩,小小的脸蛋红扑扑的,安静地睡着,半点也不知道他所面临的绝境。
稍稍想了想,明绣点头,“好,我会给他找一个好人家。”
老者连连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颤抖着手将小孩递到了明绣的手上,然后别过了头。
“你……”明绣讶然,然后默默地抱着怀里的小家伙艰难地往前走。
她走了很久很久,怀里的孩子却半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她探查了一下才发现是中了迷药。
只是,那样褴褛的老人怎么会有迷药?
明绣想不明白,她只是看着怀里的小孩,忽然就有些明白有的事情或许并不是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她走得实在是太艰难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人家,她渐渐不支。
这个孩子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管他?明明她只不过是想要摆脱老人的纠缠罢了,明明她根本就照顾不了一个孩子,明明……
明绣忽然想起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她一个人绝望地躺在一堆尸体之中一动不能动。那天晚上的星星多亮啊,她想,或许下一刻她的生命就要逝去,或许下一刻她就再也看不到那些明亮如眸的星星了。
夜里很冷,可是她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她只知道自己动不了,半点都不能,她的手,她的腿,除了她的脖子还可以微微动一下,她感觉自己和周围的尸体也快没有什么区别了。
世间有什么事情是比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等死还要让人刚感到绝望的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野狼将她活生生撕咬啃食。
时间最让人痛苦的事情是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了却仍然还是忍不住要抱着希望,并且希望那万中渺茫的好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明绣已经快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忍受着恐惧从那些尸体中一下一下地往外爬的,她听到了狼的嘶吼声,似乎依稀还在耳边回荡。
她听到它们撕咬着尸体的声音,而她躲在寒冷刺骨的河水中,一动不能动。
她已经快记不得自己究竟是怎么爬了那么远的。
只记得身体在慢慢地下沉。
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或许真的就要死了吧,她想。
明绣被师父带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全身不能动弹。
她躺了大半年,差不多花光了师父的积蓄,然后她可以开始走动之后,他们离开了宁都。
北上,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没有目标却充满希望。
师父说,人活着就还会找回失去的东西。
她想,她还能找回那些失去的东西吗?
目光再次落在眼前的小家伙脸上,明绣喃喃:“师父,我和你一样,捡了一个小家伙呢!”
只是,她却不能将他带在身边,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抬头,看了眼远方的虚空就继续向前走。
走了两天,终于在晨光熹微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一处农户,很破落。
她想了想,把孩子放在了那家人的门口,然后走到不远处树林后面躲起来。
她看到那家的门开了,然后一对夫妇朝外面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抱起了那个孩子进屋了。
轻叹了一声,明绣转身而去,她已经做到了对老者的承诺,比起死亡,贫穷其实算不了什么。相反,贫穷其实意味着更简单的生活,至少不用背负那么多,平平静静地过完这一生其实不是很好吗?
明绣啊明绣,你去想别人做什么,说不定他将来也能凭借自己改变命运,你还有那个能力去管别人?
没有犹豫,明绣又上路了,在她看来,看那小孩原来的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农户家他至少还是自由自身,若是去到富贵人家,也只能是奴仆的命运,入了奴籍就一辈子都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再说,她已经没有能力带着这个小孩了。
去宁都的路那么远,她身上的干粮也要省着点吃,咀嚼着干硬的粗饼,咬下一口雪,顿时就觉得如同落入了冰窖之中,只觉得喉咙里干涩干涩的,像是有刀在割一样。
她没有想过会遇到这么大的雪,记忆中宁都附近从没有下过大雪,只能说自己实在有些时运不济。
连续几个月,她都在赶路之中度过,之前还有闲钱雇车,可是到了后面就只能走路了。
不由得想起当初和师父一起北上时候的情景,明绣有些纳闷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没有觉得道路难行?
那一次,他们走了整整半年,这一次她才走了三个月。
明绣没有多余的银子住店,往往路过一户人家,她只要些热水就再次上路。
渐渐地,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明绣知道离宁都越来越近了。
远远地,宁都雄伟壮阔的城墙已经映入眼帘,那么恢宏宽大,无时无刻不在向看到它的人昭示着这座宁国最宏大的城池的雍容气度。
明绣站在一里之外的小山丘上静静地打量着这座城池。
曾经,她以为真正来到这里的时候她会是激动的,她的心里应该是不平静的。
但是,现在她只觉得波澜无惊,她就静静地看着这座在她的睡梦中时不时如梦魇一般缠绕上心头的都城。
深吸了一口气,她缓步入城,一步一步,坚实有力。
她走得很慢很慢,走过高大的城墙,走过宽阔悠长的街道。
宁都,我终于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