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降临,月色皎洁一片,照亮世间的一切肮脏和龌龊。
莽莽山林间,或大声或小声的啼啸此起彼伏。
树影斑驳间,隐约可见数条人影在快速掠动。
斐睿嘴角的血迹已干,额前碎发随着呼啸过耳际的风轻轻摇摆。他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碎成条状,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庞此刻增添了几条血痕还沾着各色的泥土,红的、黄的、黑的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像个玩泥巴的调皮小孩子。看着这般惨淡模样,任谁也想象不到,他半个月前还是江湖中武林新一辈的翘楚,受着千万人的尊敬和羡慕,甚至即将迎娶江湖第一美人。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却经受着这般巨变,任谁都心有不甘。
斐睿当然也很不甘心,但他更悔恨。他十二岁出道,距今已有十年。十年的时间里,他不止一次的听人家讲起过江湖险恶、人心善变的道理,但他不信,他始终相信,只要自己手里的剑够快够凶,他便能掌控一切。他信仰着这个哲学,也因此这些年下来他凭着手中的剑,博取了赫赫威名,虽然比不上那些武林大豪,但他知道那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不明白,当有一天,埋伏在他上空的阴谋之网大到他的剑挥砍不尽,别人的刀比你快,枪比你凶时,你该如何自处。
“斐睿,你逃不掉的。江湖已不容你,你还能逃到哪里去!”他的身后呼喝声正在逐渐靠近。
是啊,我还能逃到哪里去。斐睿心里有个声音蹦出来。
不,我不能死!我还要成为一代豪侠。斐睿牙根紧咬,手中的剑握得更紧。突然,一阵眩晕冲击着他的脑海,他知道自己力已将尽。虽然内力经过古玉的补充已经充盈,但长久的奔袭早已让他身心都疲惫不堪。斐睿明白,再逃下去自己将会毫无生机,他也不打算再逃了,他绝不能如此窝囊的死去!
距离斐睿三四十丈处,六个黑衣人正并排着在树林间飞速狂奔。他们的速度比斐睿快上一丝,因此这个距离还在不断的缩减当中。
“唐老头,我看这小子蛮不错的。在我们六人的追杀下还能坚持这么久,确实有其过人之处。单单这份轻功,武林中能及得上他的恐怕不出五人吧。我就不明白了,这种年轻人做你唐家的乘龙快婿按理说应该是门当户对的,可你怎么?”最右边的黑衣人出声说着话,风呼啸着穿过耳鬓,他的声音却没有消散在风中,反而很清晰的传入剩下的五人耳中。
六人中间的一个人皱眉看着说话的黑衣人,却不答话,只是轻微哼了一声。
“李老头,别说了。”中间的另一个黑衣人轻喝道,“不过这小子真是怪胎,习武时间不足二十年,怎么内力充盈成这样子。”
“是啊,我也正奇怪呢。这小子莫非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了。”最左边的一个黑衣人道。
“你们看,那小子不逃了。”被人叫做李老头的黑衣人突然说道。
广阔树林的侧边有一断崖,断崖下常年浓雾笼罩,深不见底,被人称作鬼见愁。
此时斐睿坐在崖边抓紧时间调息着,三四十丈对他们来说也就一两个呼吸的功夫。这短到不能短的时间或许对别人来说并不能做什么,但对斐睿来说却足以做很多事情。
感受着从垂在胸口的古玉中缓缓渗入肌肤的那丝冰凉,身体的某些机能正在恢复,他嘴角终于绽出一丝微笑,仿佛又成为了那个拥有一切的少年。
斐睿眼睛睁开时,六个黑衣人也刚好在他不远处落地。
斐睿大声道:“各位前辈,既然都到这份上了,怎么还不敢以真实面目视人。”
六人落地后,隐隐成扇形之势,将斐睿围了起来。
此时,唐老头身旁的那个黑衣人开口沉声道:“将死之人,知道那么多干嘛!”
斐睿笑了笑,朗声道:“诸位既然不说,那就由晚辈来猜一猜吧。”话说完,他伸出左手指了指最左边的那位黑衣人,“这位前辈想必是烈火掌李炎,这位应该是鬼刀风无奇。”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直接掠过一位,然后继续说道:“这位是断枪上官明,这位是影刺燕柯,这一位应该是追魂锁何健。”
六个人被他指出了五个人,而且在他道出名字后都可看到他们眼中的震惊之色,想来斐睿猜得不错。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们很快恢复了平静,却没有要将蒙面的黑巾拿下来的意思。这时,站在最左边的烈火掌李炎突然道:“小子,你认出了五个人,可还差一位呢。看来你眼力劲也一般吶。”说话时,他眼角的余光若有若无的向中间瞟着。
斐睿的笑意逐渐收敛,恨声道:“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这位前辈啊。”说话时,他的眼睛直直盯着中间的那位,“只是这位前辈名头响亮,我得留着后面说。毕竟江湖上中人都把他当作公正无私的一代侠客,甚至别人叫作神鞭君子。他不是唐天雄唐老前辈是谁!”斐睿话语虽然平静,但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夹杂着无限的怨恨,他虽然说得很好听,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
“小子,看来你不瞎啊。”李炎哈哈大笑。
“够了,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做死前一博。但你真的认为自己有机会吗?”唐天雄厉声喝道。
“机会?我早就没有机会了,在你骗我去偷魔教的血书时,在你说只要帮唐家做成三件事便答应我和飞燕的婚事时,我就踏上了不归路。”斐睿的声音尖锐,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低吼。
“是你太自以为是了,真的以为我会将飞燕嫁给出身籍籍甚至连父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你。”唐天雄沉声道。
“是,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仗着一丝成绩就能入你法眼,可笑我不自知,还被人利用成为正邪两道追杀的目标。哈哈哈,太可笑了。”斐睿说道最后,仰天长笑。
六人沉默不语。斐睿落得如此境地,当然不是他口中说得那么简单。
正邪两道的平衡维持百年,大家也已习惯这样子。对于有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人们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魔教大长老的孙子嗜杀,以杀人为乐,他一怒之下屠了一个镇子,没人敢说没人敢管。正派清天宗掌门的小儿子好色成性,强抢了不知多少女子,可人家清天宗都没自理门户,别人怎么敢说。可斐睿敢,他杀了魔教大长老的孙子,也杀了清天宗掌门的小儿子。他赢得了名声,可那些看不见的刀子也一步步靠近他。但他羽翼已成,不能随便杀之。于是正邪两道就设计了个理由光明正大杀他。而他,不自知。
山风呼啸,鬼见愁在夜光的照射下显得更是诡异恐怖。
斐睿身子缓缓站起,手中剑在夜色的流淌下闪耀着银光。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剑锋直指唐天雄,道:“今夜,我必杀汝!”
话音刚落,斐睿身子便随风飘扬而起,如同落叶,但速度却快得惊人,这一瞬的速度,恐怕天下间无人能出其右。等到剑锋离唐天雄不足三尺时,他们才反应过来。首先是唐天雄,他身子急退,虽已用尽全力,但剑锋仍然在眼前迅速放大。然后是唐天雄身旁的断枪上官明,但他只来得及刺出一枪,攻敌所必救。同时出手的还有影刺燕柯,他一挥手,藏于袖中的飞刀便破空而去,目标当然也是身子在半空的斐睿。
但斐睿恍若没有看见那一枪,那一刀。剑锋仍在进。
“噗哧”很轻微的声音,在场的人都听出了那是兵器入肉的声音。上官明的断枪正插在斐睿左胸,他的右臂上插着一柄飞刀。他的剑上有血,不是他的血。
“滴答”血液滴落在山间的泥土上。斐睿笑了,笑得那么快意,似乎要震破天际。
唐天雄手捂着喉咙“嗬嗬”地叫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般快速变化也就发生在眨眼间,等到这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他们身子急速向斐睿的方向掠来,虽然知道中了上官明的胸口一枪和影刺的飞刀,单单任何一样都必死无疑,但他们必须自己亲自补上一下才放心。
斐睿嘴角惨然一笑,左手抓住枪尖,奋力拔出,胸口瞬时便被鲜血染红,身子也借助这股力向后飞去。他身子仍然像飘舞的落叶,滴血的落叶,在其他们还没抓住他之前已飞出崖际。
狂风从身下灌来,斐睿感受得到。他阖着眼,身子以越来越快速的速度往下坠落,他知道自己很快将会消失在世间,但他却没有看到胸口的那块古玉在发着莹莹的白光。
唐天雄的身子逐渐冷去,五人都已摘去面上的黑巾,面色都沉重异常。最终上官明开口,道:“走吧。”他的声音落寞,人也好像瞬间老上了十岁。一个小辈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而他们却连阻止他都做不到。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江湖梦,仗剑走天涯,除世间不平事。或许,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