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珠顺着屋檐滴落在墙角的破碎的瓦罐里,荡起一阵涟漪,院中腕粗棵梨花树枝桠上新长出了粉嫩的花苞,阳光穿过精致的雕花窗栏上照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是一扇腊梅雕花乌木屏风,屏风后一张莲花纹床垂着轻透蚕丝蚊帐,蚊帐两侧吊着红色流苏玉佩。
轻纱幔帐内,千岁睡得正香,她梦见自己穿越了而且是当下最流行的魂穿,有着闭月羞花的容貌,婀娜多姿的身段,最重要的是她爹非常有钱,砸核桃的小锤都是金镶玉的。
“小姐,小姐。”门口传来呼唤声,紧接着是一阵敲门声。
千岁翻了个身,迷糊的嘟囔了一句,便又昏睡过去。
“小姐。”门咯吱一声开了。
千岁脑海中闪现出红绸那张愤怒甩袖离去的背影,猛的惊醒,一双丹凤眼滴溜溜直转,探出脑袋细细听之并没有声音,想来昨个打击太大了所以产生幻觉。
扳指头算算,红绸已经足足一月有余未曾理过她了。
千岁感叹之于,重新躺回床上,拉起滑落在脚边的被子盖身上准备与周公再战三百回合。
这时,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娇滴滴的声音喊着小姐。
这次她敢肯定,绝对没有听错。
红绸来了,时隔二十三天零一夜。
不知哪股风把她吹来了?那日为茶盏少卖几钱银子在二当家门前跟她怄气还历历在目,怎么转眼间又主动搭讪了?
她偷偷绕道走到屏风藏起来朝外面看去。
红绸一袭鹅黄高腰襦裙,纹理斑驳飘逸秀丽,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像是小姐却比小姐更是高雅脱俗,芊芊细手提了食盒,正从里面端菜出来,虽看不清是什么,鼻子尖的她立刻嗅出里面有她最爱吃的红烧肉。
只听红绸缓缓道“小姐,钱我全交给赵管事了,你若是想要笔墨纸砚,奴婢今天吩咐他带回来。”
千岁听完心中如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得慌,颤颤巍巍的走到床前躺下。心想到,都给了?那她的张记卤鸭怎么办?话本怎么办?
“小姐?”红袖推推千岁。
“来了啊。”千岁说道。
千岁身穿白色宽松纱裙,乌黑色的头发散落在肩上侧卧在木质雕花床塌,左手持着梅花丝帕手肘着脑袋若有所思,张记卤鸭买不起?话本买不起?美男又凶狠招惹不起,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头啊?
“小姐?”红袖见小姐伤春悲秋,摇摇头径直走去推开两侧窗户,昨夜一场春雨院中洁白的梨花瓣落了一地,阿花在树下咯咯咯叫的正欢“小姐,你是大家闺秀,不能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吃和享受,夫人昨个还说给你做春衣发现你的腰整整粗了一寸?再这样下去估计京城没有一个公子哥敢上门求亲了。”
“不嫁好,你说说现如今哪个府上的公子哥不是没娶妻前还一群通房丫头。”千岁美艳的眸子带着丝哀愁悲怨,嫁个种马怎么可能。
“小姐若是嫁出去可是明媒正娶的妻怎么能和那些贱丫头相提并论?”红绸刻意在妻上狠狠加重,语气阴阳怪气的显得她极为不可理喻。
千岁冷哼一声“怎么能不相提并论?到时候还不是伺候同一个人。”
“怎么能比,妻可以掌管一切,打骂妾,你见过哪家妾欺负主母的。”红绸难得凶狠的和她讲道理。
“妻不如妾,我知道。”千岁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床上轻叹一声,她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以前穷一点是因为家境平凡没身份没背景没学历赚不了钱,好不容易换了个地方身份背景都有了,偏偏还得为那几颗铜板黯然伤神。
红绸气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小姐何故给奴婢找气受,还在为昨日银两生气?”
千岁一想也是,在谈论婚嫁上她和红绸可是天南地北,说不到一块每次谈论此事都会争得个面红耳赤,让她和古人一样习惯三妻四妾,根本不可能,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又不是她提的。
“红绸,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小姐?”千岁细细打量自家丫鬟,肤白貌美,就连生气时的一个小动作看起来都让人爱怜,难怪未及笄就有媒人争先恐后差点踩烂她家门槛。
红绸手一顿,转过头看着她“小姐何苦折煞奴婢?”
千岁平躺到床上缓缓道来“每次出门大家都以为你是小姐,还有你见哪家小姐不是锦衣玉食,偏偏本小姐每天却为钱发愁和其他家小姐聚个会都要偷偷摸摸打包吃食回家当晚餐,还有你见过哪家小姐施舍几个银子,还要看丫鬟脸色的,本小姐担惊受怕的一路追去,生怕你想不开跳河自尽。”千岁目光一亮看着她“红绸,要不你来当这个小姐,好不好?”
“小姐,又在胡说,奴婢下贱命怎么有资格当小姐。”
千岁感觉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憋红了眼就是下不去,她应该庆幸自己生来是小姐,还是应该感叹小姐不好当啊。
红绸杏眼一转说道“不过小姐,如今这个朝代哪家小姐公子不都自谋生路,就拿那个李府的李月玫来说虽是庶女却自己经营着胭脂店,每日就是呼呼大睡扑蝶绣花也能日进好几十两银子。”
千岁用含恨的双眸静静的看着红袖,她的毕生愿望就是当一个米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事与愿违,因为再多的钱没有一个能钱生钱的管事,早晚都得坐吃山空,比如相国府。昨个她已经当掉了她最后一套茶壶,二当家也许是高兴还特意多给了几个铜板,红绸当场笑颜如花,小厮都看愣了,可就在回来的路上,她鬼使神差的扔了一两银子给乞丐,红绸气的甩袖而去,午饭都未曾吃,吓得她一晚没睡好觉。
当场随即扑倒在棉被上大哭大闹道:“让我死了算了,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红绸家里的二老就靠你了,你家小姐是个没用的。”
她的确是个没用的,红绸一身绫罗绸缎跟她这个小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皮囊好的优势红绸把鸳鸯绣成鸭子,往街口一站都公子争先恐后花钱买,她那么有才华,却深深被埋没,这个社会也是个看脸的时代啊。“呜呜……我还是死了算了,上辈子窝囊这辈子更窝囊。”
红绸见自己小姐如此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像是你说的那么差,昨个你走后,二当家拦住问我,你的那张桃符能不能给他多画几张,他贴门口辟邪。”
千岁听后差点一口老血呕出去,捶胸顿足的骂道“你让他死了这条心,本小姐就是饿死街头不卖给他这个不识货的蠢驴。”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花了一上午设计的签名竟然成了鬼画桃符。
红绸回了句“好的,奴婢知道了,明个我就回了他,小姐也不用为此置气。”紧接着说道“奴婢刚上街听卖菜的张婶说明日陛下要去安乐寺为太子祈福。”
“祈福?”千岁擦擦眼泪看着她,活这么久她从未接触过上流圈子,每天过着当铺府里两点一线的生活,甚是乏味无聊,唯一打发时间的趣事就是八卦。
她也不是任何八卦都能入耳的,前提是要和美男有关。
如元陌公子被人目睹与男子出入客栈,只待了不足两刻钟。
比如二当家与他家女管事同游湖。
再比如太子至今未成亲,就寝一直由太监陪同。
等等,她都喜欢。
“快给我扒一扒,太子怎么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听听怎么回事。
众所周知,当今皇帝子嗣凋零,后宫三千佳丽却只有皇后生下两个儿子,太子和三皇子。听说太子生的美艳动人,闲静事如皎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让男人见了都忍不住怜惜。
“竟病的如此重,太医都束手无策?”千岁咬唇仰望着天空沉思着,这样的可人儿要是病死,多么令人惋惜啊。
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听说已无大碍了。”红绸说道。
千岁一拍手,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无碍好,无碍好,留着养养眼也可以啊,那为什么还要去祈福?”
红绸拿起五彩人物洗,仔细的从内到外擦洗一遍放架子上慢慢说道:“昨日钦天监夜观天象,说是大吉,要皇帝陛下明日亲自为太子祈福,便可消去太子多年病痛。”
竟然这么神?病了那么多年祈福就痊愈,那她穷了这么多年了是不是去拜拜财神就可以了?趁红绸不注意千岁伸手摸了摸枕头里面唯一的一块碎银,打算明个就去为财神爷烧香,保佑她早日脱离苦海。
突然,红绸转过头,泪眼婆娑的凝视着,紧握住她的手“小姐,明日是我们最好的时机,小姐可要好好把握。”
千岁被她突如起来的举动下了一跳“什么时机。”她除了选最好的时机把瓷瓶卖了还有什么需要把握的,突然神经啪的一声接上“难道……皇帝和我们……有血海……深仇……仇”
红绸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姐这话你也敢乱说?可是要杀头的大不敬。”
千岁挣扎了两下掰开她的手“那你说的机会是?”
“小姐,家里能够典当的东西不多了,再过几个月我们要上街乞讨了。”红绸哀怨的说道。
千岁躺回床上,这事不说她也知道,家里的东西基本被她卖完了,其他的都是御赐的比如说什么如意啊,刚才红绸擦的那个中看不中用的五彩人物洗那要是卖一块就是杀头的大罪。
她至今为止都清晰的记得老太爷那张邪恶的脸,拉着她的手,指了指那望不着边的大院说,这些都给你了,她还没回过神甚至来不及窃喜,老太爷便趁夜色带着大管家(红绸她爹)云游四海去了。
可怜的她当时只有三岁,三岁呀,衣服都穿不利索就接下这么大的家业和老太爷一句:“没钱就去当铺吧”为家中操持。
话说回来“皇帝就算是要去祈福可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皇上陛下还边走边撒银子不成?”
红绸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一天竟想些不着边的事儿。”
忽然,千岁从床上一跃而起“红绸你打算趁此混乱的机会打家劫舍?或者绑架皇帝?”
“小姐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红绸大呼道。
她还能想什么,钱呗,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她可是深有体会。这不是笨嘛,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啦,不过话说回来,要真劫财估计没那个胆,她可是亲身体验过当铺二当家的武功,捏死她比踩蚂蚁轻松多了。
千岁抓住红绸挠她痒痒“你就不要绕弯子了,你小姐要是聪明早就成有钱人了,还轮得到你在这说三道四。”
红绸一本正经的说道“小姐的名字是皇上御赐的千岁?”
千岁点点头,这是一件她活这么久唯一值得骄傲的事,刚出生时,皇上亲自来看望,抱着她眼睛都笑没了,穷了几十年的她一看到明晃晃的衣服以为自己是个受宠的公主,兴奋的胡乱抓住皇帝吧唧了一口亲了皇帝陛下满脸口水,乐的皇上龙颜大悦当时便给她封了个千岁。
现想来,命运捉弄啊。
“然后呢?难不成我们去找皇帝他老人家借钱?”
“小姐你怎么能那么愚笨呢?”红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时候,城里所有百姓都会去观看,你怎么向皇帝陛下他老人家借钱?还没开口就当成妖言惑众给乱棍打死了,而且借了是要还的,你拿什么还?”
“乱棍打死?我是相府千金谁敢?”
“小姐你要认清事实,当铺二当家都敢朝你吼,更别说那些只听命令不长眼的官兵了。”
千岁沉默了,红绸几句话就倒出了她这个千金不如尚书家那只哈士奇来的金贵。“红袖我知道你有办法是吧,不然你就不会和颜悦色的对我说了一大堆话,还亲自帮我擦瓶子。”
红绸冷哼一声,放下手中的御赐之物“小姐我们如果再找不到可靠能给我们拿银子之人我们就会饿死?”
千岁点点头。
“小姐若是我们明目张胆向皇帝皇帝借银子,我们会被乱棍打死?就算没有被打死我们还是会饿死?”
千岁点点头。
“怎样都是死对不对?”
千岁再次点点头,红绸分析的非常有道理,她不是没想过像现代一样打工赚钱,可除了妓院哪行都不愿意要她,最后只能打消念头。
“可是我们不能因为眼前一点困难我们就去死,所以奴婢想了个非常好的办法,小姐什么也不用做,什么话也不用说,只需要小姐在万岁爷面前露露脸,就不用愁吃喝了。”
千岁一听跳了起来“你把你家小姐当头牌了吗?只需要往外一站,钱就朝身上砸?”
“小姐,头牌还有银子哪,你呢?都吃糠了还要脸面?小姐这事我可想了整整一宿,你想呀皇家最喜欢小姐这样的姑娘了,天真无邪,心地单纯善良。”
“你难道想让我做皇帝陛下的妾?亏你想得出来。”
红绸一把拽下站在床上的她“小姐,你堂堂大家闺秀,怎么想的都是些龌蹉的事呢?你就算要嫁也是嫁太子殿下,怎么能想到那里去?而且皇帝陛下一直把你当女儿,不然怎么封你千岁呢。”
嫁太子?千岁摸摸自己的脸,估计太子殿下见了她也不会要吧。“那你的意思?”
红绸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千岁瞪大眼睛看着她“后果呢?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惊扰圣驾,就算不判处斩会不会抄家?虽如今我们什么也没有,但是我们有地皮啊,别到时候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了?”抬头看着光照进来的屋顶,相国府如今只有这院子了。
红绸一把抱住自家小姐,眼泪顺着脸庞轻轻滑下“我们已经支撑不起了,小姐为了这个家付出太多了,老爷除了上吊还能做什么?总不能让夫人重新进那勾栏之地吧。”
红绸不愧是她们家的大管家,对她了若指掌。
他爹寒窗苦读三十几载只是个秀才没俸禄不说还的在家拿钱买笔墨书画,时不时还装装大侠接济一下穷苦百姓。她娘是风月楼的头牌,一曲惊鸿让多少达官贵人才子为之折腰,本应该过上姨太太那种撒娇卖萌的日子,却偏偏有一身傲骨,喜欢上他爹这个徒有其表的人。
初来古代时她发誓要撇开世俗的眼光嫁给一个长得帅的,见过她爹后宁愿从未有过此念头。
俗话说得好,长得帅能当饭吃?
答案显而易见,根本不可能。
千岁内心开始犯嘀咕,怕还没见着皇帝就被乱棍打死了,再说那天应该有很多人,挤不挤的过去还不一定,就算见到皇帝,万一他来个老眼昏花,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她跟当出生时差别那是西施和东施的距离,到时候皇帝陛下来句,惊扰圣驾,拖出去斩了怎么办?
红绸见千岁犹豫不决垂头丧气的松开手,满脸委屈,想来让一个大家闺秀像她一样脸皮厚的去讨要银两实在不妥,可眼下老爷又要筹买笔墨,相国府如今情况,温饱都不能解决谈何银两,她虽会刺绣可现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摆摊的大哥都持有一方了,早就不值钱了。
她犹豫再三把心中多年的想法道了出来“小姐,奴婢听说尚书府上的杂役丫鬟月银二两要不奴婢明日就去吧。”
千岁刚坐在妆奁前给自己挽了个当下最流行官小姐发式飞云髻拿起那只嵌白珠九花金步摇,听到自己丫鬟的话,手抖了下,谁不知道尚书有一个败家儿子好色之徒,红绸长一张让别人黯淡无光的脸,这不是羊入虎口?
“红绸。”千岁伸手从头上拔下刚插上的那只金步摇“我怎么舍得你去吃苦,大不了咱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红绸泪水在眼框中打转呜咽道“小姐,这是你最后一只珠钗了,而且……而……且……这是御赐的当了可是要杀头的。”
千岁手一顿,凤眼扫了房间,最终停在那把相国府最后一把椅子上“要不把那乌木太师椅卖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虎狼之地的。”
话外之音,说什么她也不能丢脸现眼到皇帝那去。
红绸幽怨的看着自家小姐“小姐,那是我们最后一把椅子了,且不说你平时晒太阳要用,老爷平时招待客人也是客人坐老爷站,你把这把椅子卖了以后客人就得和老爷一块坐床头了。”
“那咱们还有什么,对了屏风,你去把那屏风给当了。”千岁指着角落那块山水屏风,说完就捋袖子“本小姐帮你抬。”
红绸看着架势直接哭出来了“小姐,那屏风你沐浴还要用呢。”
沐浴,两字如同晴天霹雳,本来窗户都破洞,要是屏风没了,不行不行,屏风坚决不能卖。
“红袖,我们这么大宅子,就没有什么陈酒,密室吗?”
“小姐,上前年你都已经搜刮干净了,就连那本老太爷珍藏的春宫图被你花二两银子卖了,现如今除了蜘蛛网还能有什么?”
红绸用帕子擦擦眼泪“算了小姐,我还是去隔壁尚书府吧。”
“……”
千岁安抚了许久红绸才哭哭啼啼的打消念头回房黯然伤神去了,留下她在房中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的谈话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当天午饭难得做的红烧肉千岁都如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