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微风阵阵,刚下过雨的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泥土味道。
我们前往姥山已经两天了。月沛臣一直在昏睡,觉炎也受了伤,闭目疗养。
在外赶车的是易思承。说来也奇怪,那天,当我把易云秀已死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反而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沉默良久才问我,“你是谁?”我不好隐瞒,只有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易云秀所私奔的对象不是凡人,而是妖;至于我,是人和妖的孩子,仅有肉躯却无灵魄。
他看着我,不像是惊讶,却像是沉思。他说,其实在易家庄对于易云秀的消失已经有了很多种说法。有的说她暗怀珠胎,跟男人私奔了;也有的说她因不愿嫁给婚配夫婿,跳河自杀,至今没有找到尸首;也有的说她被妖怪掳走,下落不明……众谈云云,却怎么也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我带他去了娘的坟,他一言不语地跪在墓前,哀悼久久。
车窗外,天色又沉了下来,怕是不久又会有一场大雨。
易思臣探了进来,和我说道:“小姑姑,怕是又要下雨了,我将车赶得快些,找间客栈住下可好?”
我轻笑,亏他想得出这个称呼。我辈分大于他,叫姑姑理所当然,可我太过年轻,他怕把我叫老了,所以在前面加了个“小”字。没想到我这么年轻,就有了一个这么大的侄子。
“随便吧。你看着办就好。”我对出**路一点经验都没有,记得以前逃家,也是萧逸风全程照料的。
念起从前,我不免又是一阵辛酸。
若是我死之后,爹没有将我的记忆尘封,又若是陆子遥不把我的封印解开,我还会不会如此黯然神伤呢?
我将头靠在车窗的木栏上,往事悠悠,浮上心头。
唐朝灭亡三十余年,后晋出帝企图改变对契丹的依附关系,不愿向其称臣,从而使得契丹挥军南下,大侵中原。自此,中原战争频乱,祸事连连,普通老百姓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一年,我听娘的吩咐,来到两国交界处的小村庄救死扶伤。
也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他。
记得那天明媚阳光,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颜色雅致,出奇亮眼。腰间蓝色的扣带上系了一块翠绿色的玉牌。随着走路时显出来的光泽,我依稀可以看到玉牌上雕刻的字句:相知相伴,细水流长。
他走到我身边,开口向我借手中的小刀。我却问他:“乱世难平,你为何不去参军保一方安定?”
他只轻笑,坦言道:“我只保世人,不为国家。”
我讷讷不语。于是,他救他的伤者,我扶我的妇孺。各不言语,也不相干。
几日后,北边契丹再次来犯,辽人以牧马为名,纵兵四处劫掠,不少村民被之杀害,财物牲畜几乎被抢光一空。我出手制止,但单刀单枪怎敌得过他几十快马?使出全力,却只伤得了他们分毫。
萧逸风在一边看,也不知道帮忙。
我脚一蹬,朝他发了一枚暗器,然这暗器也不过是片花瓣。
他单手接住,拿在手心仔细察看。
“喂!你到底帮不帮忙?”打得着实有些累了,我冲着他喊。
“什么?”他竟然还装傻,“需要我出手?这还不简单?”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玉箫,放在嘴边,软唇吹嘘,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全都倒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反抗能力。
“他们都死了。”他说。
这是第一次,我见识到幻界的能力,也是唯一一次了解到它的杀伤力有多强。而这些都是在很久之后,他才和我说起的。
萧逸风是学道的,而他并未出家,他没有告诉我原因,只说,孤独终老很可怕。
我不能形容他当时说这话的表情。那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看到自己孤老的样子,有点绝望,有点恐惧,但在心底深处却迫切地希望着不一样的未来。
他很喜欢笑,对每个人都笑,就算他独自一个人,他的嘴角也总是轻轻扬起。有的时候,我会问他,有什么好笑的?这时,他却板下了脸和我说,对每个人都笑就是对每个人都不笑,现在他不想笑,所以他就不笑。
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他在说什么深奥的禅理,特别的拗口又难懂。我不想去探索,讷讷应了一声,便和他一同上了路。
我们往南走,一直到了东海沿岸的吴越边境。
那一天,我们在一个小客栈里落脚,他和我说:“易姑娘,师父急召,我明天将入吴越,回天决道场了。”
“师父急召?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知道,大概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吧?”他眼神闪烁,语气淡漠。
“宣布下一届掌门?”我猜测。
他轻笑,“不会。”
“为什么?”
“小师弟只才七岁,难道师父会把掌门之位传给他么?”
“难道你师父就没有其他的徒弟了?”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有。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都是些凡夫俗子,不成气候。师父真正的嫡传弟子,也只我和师弟两人而已。”
“所以……掌门之位也就你们两个可取?”
他点头,“我和师弟都未出家,将来谁会当上掌门,必是心先死的那一个。”
“你师父真奇怪,居然有这么奇怪的规定。”
“不,这不是师父定的,而是天决道场历代的规矩。”他低叹,“很难改变。”
“你不想当掌门?”
他又笑,但却是苦笑,“谁又希望自己心死呢?”
我不语,他亦不语。许久,他取下腰带上的玉牌递给我。“这个……做个纪念吧。希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
我来不及回话,他就已经消失在我的面前。
微热的玉牌上泛着翠绿的流光。相知相伴,细水流长。我握在手心里,揣揣难平。
突然之间,我忆起出门前,娘特地对我说的话:“我和你爹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才能相守在一起。我为了你爹,放弃千金大小姐的身份,每日在这里织布耕田。而你爹也为了我放弃修仙,宁愿做一个凡人。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无论我们多么幸福,我始终都在一天一天的变老,而你爹却依旧年轻风发。虽然他总是用法力把自己变得老一些,但我们都知道,幸福的界限已经快到了。我是人,我可以再投胎,再为人,可你爹呢?我走之后,他再不能为仙,只能在这深山里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现在的幸福,都是他的后半辈子赊回来的,你明白吗?”
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但现在,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我空有身躯,却无魂魄。爹自幼就输法力给我,使我的精元迅速壮大,这样我才能控制自己快速成长的身体。年复一年,我终于长大成人,可我的身躯却不再变化。这时我们才明白,顶着肉身出世的我,不过还是个妖,只是外表看不出来罢了。
这样的一个我,如果爱上了凡人,必定又会走爹娘的老路。娘不忍我吃苦,便用他们的故事暗语提醒我。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我在客栈足足等了他一个多月。直到师兄寻来,这才随他一起回了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