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义父,我一个人来到了金陵皇宫。
今天是月初,天空中没有月亮,原本暗淡的星星也变得尤为明亮。
游廊上,一排宫女打着水盆匆匆跑过,我躲在假山后面,正听到一个年长的宫女在催促:“御医说水要越热越好!你们都快些!”
发生什么事了?谁病了?
我刚想着是不是要跟过去看看,耳边却传来了悠悠琴声。我仔细一听,原来是一首《菩萨蛮》。念起我在二十一世纪学过的历史,李煜是曾经为小周后作过一首词。难道,弹琴的人是盈岚?
我循着声音,辗转寻去。
绕过荷花池,穿过小片桃林,我终于看见盈岚一身银装坐在湖心亭里抚琴。她眼眸低垂,眼角处还有丝丝的泪光。
我悄悄的走进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一曲作罢,我才开口问她:“怎么了?”
她一惊,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看我,“姐姐?你怎么来了?”
“怎么哭了?在这里受委屈了?”
她默默摇摇头,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刚才你弹的,是一首《菩萨蛮》吧。”我走到她身边,伸手抚了抚琴弦,“我都不知道你还会抚琴。”
“刚学的。”她幽幽地说,“姐姐,我终于明白你以前和我说的话了。妖,是不应该牵扯到人世间的是非恩怨的。”
我怔怔地看她,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原来的单纯爽朗,现在的她像极了深宫内院的女子,淡淡的愁,轻轻的怨,似在某种纠葛里挣扎。
“李煜对你不好吗?”我直觉问道。
她一愣,随即又羞涩地笑起来,“姐姐看出我喜欢李大哥吗?”
“看来他对你不错。”
她低下头,把玩起自己的手指,“他才华横溢,心地善良,他是一个好人。姐姐以前说的对,他只是一个文人,出身帝位才是他的悲哀。不过我想,这种悲哀也会是属于我的。”
“这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可能知道历史,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又笑,但却是苦笑。“一个妖,她只有一颗心;可是一个人却可以有好多种心思。姐姐你能明白吗?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要救昭惠,可是她却想要杀我。那杯酒,要不是动物们告诉我有毒,我怕我早就已经死了。一个女人的嫉妒心,原来是可以这么得可怕。”
我拉起她的手,说道:“你跟我走吧,回霍山。”
“不。”她退了一步,抽回自己的手,“我喜欢李大哥,我想要留在他身边!”
“他喜欢你吗?你这样无名无分跟着他,你能得到什么?”爱总是让女人糊涂,当初的我也是这样。趁着现在还可以挽回,她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想看到她和我一样的下场。
“能在他身边我就满足了。即使他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他是人,我是妖,我明白……”
“你也说了他是人你是妖,如果他知道你是妖的话,他——”
“我不会让他知道的。”她打断我的话,急急说道,“姐姐,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她的神情哀恻凄楚,我话到嘴边却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过了许久,她才对我莞尔一笑,道:“姐姐,我带你去见你师兄师姐吧。”
说完,她莲步微移朝岸边走去,洁白的裙摆拖了好长一路。我看着她纤细柔弱的样子,忽然有些迷惑起来。
她还是我认识的盈岚吗?原来的盈岚会顾影自怜独自哭泣吗?她原本那种单纯爽朗的笑容去了哪里?她爱上李煜,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微风轻拂,吹皱一池湖水。
她带着我来到一处偏僻的客房。她伸手叩了叩房门,就推开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幽暗,我只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轮廓魁梧,应该是个男子。
盈岚走过去点燃火烛,屋里一下子就有了光亮。
“师兄?”我缓缓靠近,带着疑惑。
此刻,他正端坐在椅子上,双眸紧闭。在他的脸颊上、手背上,只要是没有被衣物所挡的地方,都清晰可见灰黑色的羽毛自他的皮下生长出来。
在霍山,因为娘是凡人,所以爹有过规定,凡霍山上所有妖类,全都必须以人形面目视人。虽说,师兄是妖,他本就该如此,可是我们在霍山生活了十八年,我没从见过他这副样貌。他现在还是这样,难道说他的伤还没有好?
“殊翌吸走他们的功力,使他们的修为大大折损。大飞师兄能勉强能化为人身,但小弯师姐就……”盈岚站在我身侧,轻声解释。
“师姐呢?”我才问完,只见房梁上一条青色长蛇盘旋而下,探出头对着我张望。“师姐,你受苦了。”我对它说。
它晃了晃脑袋像是在摇头,蛇尾圈上了大飞的颈项,似在把他弄醒。
“他们没有事,只是,失去了法力。”盈岚又说。
大飞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我,憨憨一笑,道:“原来师妹来了。你瞧我,一点警觉性都没了。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我咬住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起这一切。
盈岚看了看我,露出一个慧心的笑,说道:“你们师兄妹好好聊,我先出去了。”她走出去,并带上了门。
“其实……爹死了。”我的声音很轻,轻到连我自己都听不太真切。
“什么?怎……怎么会?盈岚说……她说你们……你们不是逃到了姥山吗?”大飞不敢相信,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跌坐在圆凳上,淡淡说道:“是……我们是逃到了姥山,但爹他……不想我受到伤害,早早把我遣开了……殊翌攻打姥山的时候……我在扬州……”
他一手锤在桌子上,烛火晃了晃,险些要倒下来。小弯顺着桌角盘上我的手臂,它吐了吐舌头,靠在我的手背上。
“不要难过了,我们是要为爹报仇的,是不是?可惜我们不是殊翌的对手,不过——”我对着手上的小弯说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魔石,“他倒是一直想要这个。”
“这是——灵石?”大飞诧异。
看他的反应,我想他大概早就知道这块石头的存在了。我摇摇头,说道:“它已经不是灵石了,这个石头里蕴藏着的不再是仙气,而是魔气。若不是我将红色花瓣填充进石头里,它不会是现在这个颜色。”
大飞怔了怔,迟疑问道:“你是想把这个交给殊翌,以此摧毁他的法力?”
我点头,“他再怎么说也是人身,虽然他勉强可以接受妖法,但他抵不住魔功,殊翌想要这石头,不就是想长命百岁吗?所以他一定会把这石头带在身上。”
“不行。”没想到大飞却反对了,“单纯的魔气伤不了他。”他若有所思,喃喃道:“如果有人可以控制,那就万无一失了。”
“可是这不可能。我们都只是妖,染上魔气就会中毒,我就是——”
“不,你不一样。”他把魔石放在手心里,眼睛黯淡无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你死而复生的身体是仙体,靠仙气维持,仙魔相克所以才会中毒,妖就不同……”
“师兄,难道你是想——”
我话还没有说完,一道快如闪电的青色窜入了魔石里,霎那间,红色、黑色、青色在小小的石头里不停的翻滚、挣扎,一阵翻云覆雨后,最后终于沦为平静。
“小弯!你这是何必?”大飞紧皱着眉头,急切地问着。
鲜红的石头在师兄的手心里转了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大飞,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要吃我,然后被师父拦下的事吗?那时候我们都只是最普通的小妖,有着动物的本能。可是师父告诉我们,虽然六道中妖道最低下,但是我们同样可以像人一样生活,一样可以修仙,只要我们团结,我们不比人类差。于是我们就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这么多年来,他真得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个人,霍山就是一个家。”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会毁掉自己的身体?你成了魔后,就不能再修仙了!你也不可能再变为人形,你知不知道?”
“大飞,一个家人没有了,难道我不该为他报仇吗?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也会这么做。可是我想,这还是我来比较适合吧,毕竟你还有能力变为人身,而我什么法力也没有了。”她的声音似在安慰,可我听起来却觉得她的心里也在哭泣。
“师姐……”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爹是为我而死的,可我现在却要牺牲别人来为他报仇,这样的话报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师妹,你就按原计划把我交给殊翌,其他的事,我来就好。”
我从大飞手上接过魔石,感受到它的炙热和颤抖。忽然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小弯被这些魔气穿心,痛苦挣扎的样子。
对不起,师姐……对不起……
第二天一早,皇宫里传来了太子夭亡的消息。
我一怔,暗忖着原来昨天晚上宫女们忙忙碌碌是为了太子?可是自我上次救太子的情况来说,他是拖不了这么久的,难道说……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盈岚。此刻,她正半仰着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刚升起的明日。她的眼睛里没有光,整个人安静得犹如一尊娃娃。
盈岚啊盈岚,你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她脸色一沉,低声问道:“什么事?”
“小姐,昭惠后晕倒了。”
屋外那宫女的声音慌张中显得急促只见盈岚不慌不忙的自桌边坐下,拿起茶杯轻啜。“我知道了。”
“嗒嗒”的脚步声由近去远。我看了看盈岚,说道:“她失魂太久,现在又悲极攻心,归位她的魂魄才能救她一命。”我轻声叹气,将一个青翠竹筒放到她手心里,“救,或不救,全由你。”
她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竹筒,不言一语。
我希望她可以救活大周后然后和我一起回去;我希望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单纯一样欢笑;我希望她可以看清自己是妖不要再和李煜纠缠不清;我希望她可以拥有快乐的未来……可是,我要她自己选择,要走还是要留;要在这里做一个虚虚假假的人还是回去做一个真真实实的妖。我要她选择自己的将来。
她握起竹筒,慢慢收紧。我看到她手指的节骨处微微泛白,长长的指甲陷进竹子里,并发出“噼啪”的响声。也许就是在那一瞬间,竹筒被捏成了碎末,稍有光亮的三个圆点也从她的手心里化成了烟,转眼就飘散开来,烟消云散,不见一点尘埃。
“姐姐,你回去吧。”她站起身,淡淡说道。
她还是做了决定,我戚戚一笑,不在多言。或许这样才算是历史,无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