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帐!这是人吃的东西吗?”远远就听到秦慕葵在叫骂,紧接着,传来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我与月沛臣走到房门口,正看见一个丫鬟含着眼泪跑出来,狼狈不堪。
朝屋里一望,这才让我大叹不值。壁架上的古董玉器,全被这大小姐摔得粉烂,而此时,她还使大了力气捧起地上的大花瓶向门外丢来。月沛臣拉着我后退几步,这才躲开了向外飞射的碎片。
“你这是干吗?就只会拿丫鬟出气吗?”我站出来,不悦道。
她见了我,火气似乎又上来了,伸出手指向我,怒道:“你们不是说第二天就走吗?怎么到现在还不走?留在这是想看我笑话?”
“我看,是你自己硬要别人看笑话吧?”我面不改色,冷冷说道。
“什么?”她被我一激,眼睛开始寻找四处可以丢的东西,可看了一圈,该丢的全都丢了,她看了看踩在脚下的圆凳,把心一横,竟捞起圆凳又要丢——
“等等——等等——”月沛臣连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圆凳,安抚道:“秦姑娘,我们留下来只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真的没有看你笑话的意思。”
她缓下气,瞪了我一眼,“先前死命求你也不帮,怎么?现在良心发现了?”
我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我也可以现在离开的。”
“你——”
我原以为她会拦下我,但等了许久,只听她淡淡说了一句:“现在即便是你们愿意帮,有些事也已经帮不上了。”
我意外于她突然的冷静,转过头来看她。但她却挥挥手,表情有些无奈地坐了下来,“我心情不好。”
“那你想怎么样?再叫几个丫鬟供你出气?”
她看向月沛臣,“沛臣哥哥,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原来,这丫头是看上月沛臣了。
我毫无表情,默默退了出去。
回房的路上,一阵阵悦耳的箫声传来,我寻声望去,只见陆子遥站在荷花池中央的小亭子里,一身银白,素净优雅。微风拂过,与衣袖牵绊缱绻,还真有几分飘逸之姿。他身边的秦慕安手持毛笔,在纸上似提着什么字。他们见我来,不约而同地对我轻笑点头。
好一番闲情雅致,好一对浓情蜜意。
我敷衍地回应一笑,疾步离开。
回到房里,我缓缓掏出方玉,手指不知不觉地抚摸起那凹凸不平的字迹……
相知相伴,细水流长……
如今,愿意和我相知相伴的人,又在何方呢?
天色悠悠暗了下去,门外有丫鬟敲了敲门,轻声说道:“沐姑娘,请到大堂用膳。”
我一惊,这才清醒过来。
我怎么又想起他了呢?
苦涩一笑,将方玉收回包袱里,跨出了门。
“走吧。”
煌煌大厅上,气氛有些怪异。秦家老爷静静坐在首席,既不用膳也不说话,眼帘低垂着,似在烦恼些什么。
主人不动筷,我们这些晚辈客人又怎么敢先动?一个个都坐着,就像等着训话一样。
秦夫人看看我们,歉意的一笑,拉着秦老爷说道:“老爷,这事还是等吃完饭再说吧。你看这……孩子们都等着呢。”
秦老爷深吸一口气,看向秦慕葵,“慕葵,吃完饭来书房一下,为爹的有事和你说。”
秦慕葵闷闷应了一声,便首先拿起碗来开始猛扒饭。慕安见了,缓缓摇头,又问道:“是不是——”
“安儿,吃饭,等吃完了再说。”秦夫人打岔道。
她讷讷点头,也不再出声。
我与陆子遥月沛臣对望,明白到他们对于外人的介意。所以我们三人匆匆吃了几口饭,就识相地退下了。
走出饭厅,我忍不住问陆子遥:“你和秦慕安不是很好吗?怎么她现在还把你当外人?”
他一皱眉,连忙解释道:“我和慕安清清白白,最多也只能说是知音而已。”
“知音?”我不信,“知音还是知己?红颜知己吧?”
他的表情忽然之间变得惆怅起来,看了看我,淡淡道:“你不懂。”
“不懂什么?”
“我有我的职责。”
“什么职责?”我追问。
他顿了顿,终于说道:“师兄已经不在了,我必将接管天决道场。”
“你要当掌门?”
他点头,却是很沉重很沉重的那种,“这是祖上定下的规矩。”
我深深地看他,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当年的萧逸风,何尝不是和他一样循规蹈矩尊师重道?可是后来他又是什么下场?当我把剑刺入他胸膛的时候,殊翌可曾出来阻止?可曾想到要保护他的徒儿?他只是在旁边暗暗的看着,看着他伤心,看着他死亡,他只是想着该怎么对付我而已……
“沐姑娘?”月沛臣轻声唤道。
“我,我没事。”我对着他笑,来掩饰我心中的虚弱,“我去花园走走。”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今晚的月色皎洁如水,清冷间带着一丝安逸。
一只云雀轻盈的飞来,落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叫唤。我轻笑,一跃飞上树干,将它停在手指上逗弄。说来也奇怪,这雀儿不逃也不躲,只伊伊地对我猛叫。我低头一琢磨,这才看见它脚趾上绑着的小布条。
兄姐已醒,一切安好,勿念。
岚字
原来是盈岚的报安信。师兄师姐已经醒了,这真是太好了。等我做完现在这些事,我就可以带着他们回姥山去见爹了。想来爹现在一个人在山上,一定很孤独吧?
我想着想着,刚准备跳下树,就看见不远处的长廊里慕葵慕安正闲聊着朝这边走来。
“慕葵,此番你不可以再任性了,刚才爹说的,正是关系到我们秦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性命,你可不要儿戏啊!”
“我知道。”慕葵漫不经心说道,“弟弟还好吗?”
弟弟?她们还有个弟弟?我缩回脚,躲在树叶茂密树枝中聆听。
“在禅房诵经呢。”
“你们也真是的,他小小年纪,为什么非得逼着他诵经?难道这也和宋有关?”
慕安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这么做也是万不得已的。”
“慕安,你什么时候和爹娘连成一气的?你难道也认为爹娘这么做是对的吗?”
“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为了天下大统,牺牲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大统?”她冷冷一笑,“宋得了天下又**们秦家什么事?为何你们一个个都如此卖命?”
“受宋朝俸禄,自是为宋朝办事,难道这点你也不懂?秦家久居江南首富,凭的是什么?你以为真的是爹的那几笔生意?”
“不……我从没这么以为,只是——我想不到,我们秦家竟然全都成了叛**。”
“叛国?”慕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我不懂什么叫叛国,我只知道我不会坐以待毙当亡国奴。叛国又怎么样?贤臣遇上明君那才会忠,像林仁肇那样只能算愚忠。而愚忠的后果就只有死。”
林仁肇的名字我听过,似乎是什么南都留守?听盈岚说,他启奏李煜要北上收复失地,可折子被李煜否了,盈岚还为此对李煜不满呢。
“慕安,我答应明天上花轿,也答应会把那东西安全送到曹彬手上,不过——”慕葵低着头顿了顿,“我出了秦家的大门,此后就再也不是秦家的人,你们以后若还有什么勾当就别再来找我了。”
“你——”秦慕安显然比较吃惊,张着嘴后退几步,道,“你难道就不要爹娘了吗?不要弟妹了吗?”
“自我懂事以来就不曾有过,以后有没有……也无所谓。”
“懂事?呵,你也不想想你自出生之后就体弱多病,若不是爹娘花了成千上万的银子去给你买药,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
“可是后来呢?我不一样还是被送到素蒙堂自生自灭了吗?”
“这是因为爹娘他们——”
“沛臣哥哥。”慕葵忽然唤道。
远远的,就看到月沛臣朝这边张望过来,他看见秦慕葵,疾步奔走过来。
“秦姑娘,可有看见沐姑娘?”他一走过来就问。
找我?他找我干什么?
“没有啊,沐姐姐在这里吗?”
“她说她来花园静一静,可我寻了一圈都没找到她的人。”月沛臣着急说道。
“怎么?和沐姐姐吵架了?”慕葵又问。
“不是我,是陆子遥他——”
“是陆子遥和她吵架?”她看起来似乎不太相信。
“子遥怎么了?”在一边半晌没说话的秦慕安终于问道。
“没有,他没有事,只是刚才他们谈了一些过往的事——”
“沐姐姐不在这里。”秦慕葵很肯定地说道。
我明明就在!
“你们聊,我先回房了。”秦慕安说完,匆匆而去。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暗暗想道:秦慕安,这么一个为权力财势可以牺牲亲人的女子,她对陆子遥,究竟有几分真心呢?反观秦慕葵,虽然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但没想到她却真有几分仁义道德,让人为之信服。我不能说秦慕安这样就是错,毕竟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就连英雄也会变成土匪。只是……这件事我该让盈岚知道吗?她现在是大周后的妹妹,也就是将来的小周后,南唐与宋交战,她必是站在南唐的,如果我对此事视而不见,那我们以后会不会就变成了敌人?
正踌躇着该与不该,树下又传来了慕葵的声音。
“沛臣哥哥,你一定是觉得我很刁蛮不讲理吧?”
月沛臣背对着我看向池中的荷花,他不出声,我也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只听见慕葵又道:“这秦府,随处都有秘密,稍有多嘴或者好奇,就会被割去舌根,从此当个哑巴。所以秦府的下人,全都不爱说话,他们就怕说错了话,被人变成哑巴。”
“这不是很残忍吗?”
秦慕葵点点头,“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想象中的家是这番模样。不过我是大小姐,我要让别人记着我,我不要他们把我忽略,所以这才刁蛮任性乱扔东西乱砸人。即便让所有人讨厌我,也总比没有人记着我强。”
“秦姑娘,你又是何必呢?你爹娘,还有你妹妹他们总会记着你的,不会把你忘了的。”月沛臣转过头来,淡淡道。
“我刚回来,爹娘告诉我要出嫁,我一气之下跑去扬州理论,可却没碰到一个人,只见到一个怪模怪样的道士。当我从姥山回来,爹娘这才告诉我,出嫁不过是个表面,我真正的任务原来更艰巨。你能想象吗?这么一个家,什么人都在利用,到头来,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她愁容满面凄楚地说道。
“亲人之所以为亲,就是因为可以信任,如果连亲人都不能相信的话,那要亲人又有何用?”
“如果已经不相信了呢?”
月沛臣抿着嘴,并不说话。
秦慕葵偏着头,看了他许久,才道:“沛臣哥哥,你喜欢沐姐姐吗?”
我一颤,怎么突然之间会说到我?
月沛臣垂着头,喃喃道:“这或许,不是喜欢。”
“你不喜欢她?”
他轻笑,但笑声中却带着点自朝。“小时候,我看见她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就好像有她在,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争。长大了再遇到她,会莫名的为她担心,她不在身边,我就会乱猜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总觉得,她在逃亡与悔恨中寻找生存,生不为自己,死却依旧离她那么近。她不同一般的女子,也不像你,她总是扮演着姐姐的角色,可说到底,她不过也是个小女孩。”
月沛臣……他何时这么了解我的?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他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他也总在身边,原来这都是因为他担心我?可相较于我而言,我除了知道他的仇怨以外,其他居然全然不知?
“沐姐姐其实是个好人,这我也知道。只是她有的时候冷淡了一点。沛臣哥哥,你还会一直跟在她身边吗?”
“会吧。”他点头,“直到……或许就只能跟到江都了吧?”
“为什么?”
他又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秦慕葵看看他,也没有多问,自顾自地说道:“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易家的轿子来了吗?”
“爹说明天就到,而且轿子一到,一刻都不能等就要上路了。”
月沛臣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放心吧,我们会随你一起上路,保你平安的。”
秦慕葵对着他甜甜一笑,“相信你!”
“好了,走吧,沐姑娘大概也回房了,我过去看看。”
“好。不过你要和沐姐姐说要早点睡哦,明天你们可都是要陪着我出嫁的。”
月沛臣笑,答道:“好,我会和她说的。”
待他们走远,我这才从树上落下,看着月沛臣刚才面对的荷花池,心里一阵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