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徐、陈二人返程,单说打从今日起,沈珏跟随邹普胜学艺。
邹普胜平日性情古怪,传艺时却一丝不苟。他胸罗甚广,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医卜星相,无所不精。早年本使双锤,武功走刚猛一路,后自长年打铁之中,悟出道理,将双锤变成一长一短,风格也化作刚柔并济。
沈珏年幼,气力不足,服食月星草后,更以身法见长。
邹普胜便因材施教,传了一套拳和一路剑,并未授以锤法。传授时言道:“拳者,乃武术之源。大抵刀、剑、棍、矛,各种兵器,莫不是先由拳术锻炼身手。故此,拳术未熟,剑术也难有成就。上次传你岳家散手,虽然照葫芦画瓢,一时会了。但只是花拳绣腿,发挥不出真正威力。如今却要静下心来,将基本功扎牢。”
沈珏一一记下。
邹普胜早年极有抱负,立志匡扶天下,锋芒毕露。后来遭逢一场大变故,才隐居麻城,韬光晦迹。如今既对沈珏重视,便课之甚严。那大庭院本十分空荡,沈珏来后,为锻炼其基本功,先后安设沙坑、木人、梅花桩等一应器械。
沈珏每日除了练功、打铁,尚要抽出一定时间读书。
邹普胜常言:“文武之道,颇有相通,二者兼修才是真英雄。只习武不习文,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介草莽罢了。”
沈珏不声不响,除了上述功课,连烧饭、洗衣、打杂也尽数揽下。
邹普胜仍然不见外人,却将门口那只大铁炉移开,一干采买之事,尽交沈珏打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忽忽一年已过,又是入冬时分。
邹普胜将拳经剑诀传完之后,命沈珏每日练习不辍,便着手修复“飞燕”。沈珏听陈友谅说,这“飞燕”来历不凡,乃出自龙泉一位铸剑大师之手。龙泉在春秋时期地属越国,向来多产名剑。那位宗师铸成这把又长又细的剑后,也十分得意。他气派甚大,手下供养了一批歌姬优伶,每当剑成,必令欢歌尽舞,谓之“飨神”。其时恰奏《归风送远曲》,那位宗师心中一动,乃名之为“飞燕”。取的便是这位古代美女体态轻柔、飘飘如仙之意。因此剑材质奇异,邹普胜又求尽善尽美,是以常常外出采石,连日不归。
这一日,沈珏又独自在家,练了半日拳,天空彤云一聚,竟飘起了雪花。他找了几面草席,将院中水井、炉、砧一一遮住。忽听有人叩门,打开来时,却是对街酒馆的刘掌柜。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酒坛,右手提着一片腊肉,笑容可掬。
沈珏眼睛一亮,忙让进屋里,问道:“刘大叔,这次有什么好消息?”
这刘掌柜正是白莲教在本地的一名头目,闻言笑道:“回公子,前日徐舵主亲赴大别山腹地,收编当地土著,令咱们分舵实力大增!另外又派了几十名弟兄来麻城,日内便到。”
沈珏大喜,叫道:“大哥真了不起!”
刘掌柜道:“徐舵主让我传话,要公子安心学艺,早日与他并肩杀敌。”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续道:“这一千两银票,是赠与邹先生的,请公子转交。另有一些新鲜玩意儿,是徐舵主和陈副舵主收集来,送与公子玩耍的。属下怕人疑心,便留在店里,公子随时来取。”
沈珏道:“是了,多谢大叔!”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外头雪渐渐大了,刘掌柜当即告辞。
沈珏暗忖,不知师父在哪儿,这雪一大,若将道路封了,恐怕一半天仍不回。忽记起师父的酒葫芦已空,须得沽一些存着。便拿了葫芦,戴上一面斗笠,迎着风雪径奔城东。
行了二三里,遇着一伙儿人。头前三个大人,带着七八个小孩。那三个大人中,两个身着黑色武士服,系着腰刀。另一个又黑又瘦,竟是去年将沈珏卖给曹府的汉子。再看后面小孩,仍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却一个不识,想是他又新抓到的。
沈珏自服食月星草,精神气度已颇有不同。且变了衣着,风雪又紧,双方对面行过,那汉子竟认不出他。
只听一个黑衣武士道:“他奶奶的,这天气当真见鬼,还真的下雪啦!”
另一个道:“也不错,咱哥俩多少年不见雪了,正好赏一赏雪景。”
头一个道:“好个屁!要是围着火炉,喝上几盅,老子自然不骂。现在却要干这倒霉差事,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来!”
另一个道:“鲍兄何必生气?这不是凑齐一半了?余下的仍须着落在此人身上。”
头一个点点头,道:“贺老弟,我是没主意了,你脑筋活,一切就听你的。”
另一个道:“鲍兄放心,咱们绝不会落于人后。”言罢招呼一声,带着黑瘦汉子和一群小孩,加快前行。
沈珏心中一动,转过街角,从小路悄悄绕来,远远跟在这伙人后面。
只见一行人沿东西大街,径赴西门。朔风一吹,雪花打着旋儿往人身上扑。小孩们瑟瑟发抖,那三人毫不理会,只顾催赶。出了西门,又走了五六里,进了树林,来至一座僻静的宅院。宅前悬着“钟府”的金匾,院门紧闭。
那姓贺的上前叩门,叩三下,停一停,又叩三下,又停一停,跟着再叩五下,随即退立一旁。不多时,门一开,从中步出两名男子,皆玄色劲装,神态倨傲。
其中一名男子道:“报上姓名,带了几个来?”
鲍、贺二人连忙施礼,道:“鲍大伟、贺钺,见过两位管家!此番带来八个,请两位管家过目。”
男子道:“很好,时日有限,剩下的仍须抓紧!”说着手一挥,另一名男子将八个小孩带了进去。
黑瘦汉子急道:“还.还未付钱!”
男子冷声道:“你是何人?”
黑瘦汉子嗫嚅道:“我.我是黑皮阿四.”
贺钺忙道:“此人是属下寻的一名杂役,方便了解本地人情习俗。”
男子“哼”了一声,转身入宅,将门重新关了。
鲍、贺二人松了口气,急步离开大宅,似乎多耽一刻,都倍感紧张。
黑皮阿四道:“二位大爷,可不可.那个.先付小的一些银两.”
鲍大伟扬手一个巴掌,喝道:“******,钱钱钱,就知道钱!刚才什么地方,你这奴才竟敢多嘴,活得不耐烦啦!”
黑皮阿四身材矮小,被这一下打翻在地,呼痛不止。
贺钺笑道:“咱们有言在先,找齐了二十个小孩儿,一并给钱。你不想拿银子,就尽管躺着。不过这位爷脾气不好,他若真生了气,可不只是扇一巴掌。”
鲍大伟把刀抽出一半,恶狠狠道:“老子先削下他两只耳朵!”
黑皮阿四吃一吓,急忙爬了起来,二人哈哈大笑。
鲍大伟道:“折腾了这大半天,口里淡出鸟来!”
贺钺道:“正是,左右有些时间,就先喝上两盅去。”
鲍大伟大喜,当下与贺钺左右挟着黑皮阿四,折回城去。他们来时十一人,踏的雪地一片凌乱,也看不出沈珏足迹。
沈珏待三人不见,悄悄来至大宅院前。心道,去年望江楼前,与一名玄衣男子试刀,尔后一直未再遇过。我只道他是一个人,原来尚有同伴在这儿,只不知是哪一派人物。听说话,似乎要找一些小孩,那又为什么?
一面想一面绕大宅走,走了一阵,发觉此宅占地甚广,也无偏门。他不敢贸然跃入,只好又绕回大门。
正在此时,忽听东北角鸾铃声响,跟着蹄声杂沓,有几乘马驰来,连忙隐住身形。
数息之间,几乘马从林后转出,径驱至大宅门口。下了马,一个五短汉子上前叩门,手法与贺钺一般。大门开处,又出来两名玄衣男子。
沈珏一瞧,却不是先前二人。只见他们低声交谈几句,便一齐向方才驰来的方向眺望,意似等待。果不多时,林中脚步声响,转出数十名脚夫。有的挑着竹筐,有的挑着箱子,有的挑着大瓷坛。虽然步履轻快,但风雪之中,竟一个个额头冒汗。
那五短汉子大吼一声:“云岭插天一把刀哟——”
远处众脚夫齐声叫道:“异龙盘腰九连环呀——”
五短汉子吼道:“不见彩云不算南哟——”
众脚夫齐声叫道:“嗨哟、嗨哟、嗨哟!万丈雪山拜神仙呀——”
这些人口中发声,似歌非歌,似号非号。脚下一丝不缓,已来到门前。
那五短汉子朝两名玄衣男子点点头,手一挥,众脚夫鱼贯而入。三人继续等待。
过了半个时辰,第二拨儿脚夫又至。刚出林子,那五短汉子又吼道:“大人大脚走江湖哟——”
这一伙儿脚夫齐声道:“不离不弃真好汉呀——”
五短汉子吼道:“刀山火海一声笑哟——”
众脚夫齐声道:“嗨哟、嗨哟、嗨哟!阎王见了酒来斟呀——”对完这四句,照旧进入大宅。
沈珏暗自诧异,也不敢稍动,身上积雪越来越厚。
如此又过了两拨儿,前后共一百多人,似乎此宅主人正大兴土木,请来各种工匠施工。但宅内一片沉寂,除了落雪沙沙之声,听不到一丝动静,情状十分诡异。
眼看天色将晚,宅前挂起灯笼。
忽听马蹄声又起,一匹马倏忽已至眼前。马上乘客不待马停,翻身跃下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