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每个物来到这世上都是有各自意义的,就像太阳是来给予温暖,鲜花是来装点美景,飞鸟为森林带来生机,子女为父母带来希望,而他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守护师父,他是琢尘。
在琢尘的记忆里,儿时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他和师爹师父一起住在这里,师父教他修行,师爹教他识字读书。
师父话极少,她最喜欢坐在洞口的石桌旁托着腮看师爹教他认字背诗,每当这时候,师父脸上会含起吟吟笑意,师父的眼神永远是温柔恬静,笑起来会有潋滟般明光,整个洞室都仿佛有波光闪动。他和师爹都想看师父笑,所以他经常故意写错字或背错诗逗师父一笑。
但是师父很少笑,她永远像圣洁出尘的仙子,高高在上,让人不敢逼视。
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上午跟师父习武,下午跟师爹习文。晚上他们会围坐在石桌上喝茶下棋,玩游戏,师爹很风趣,常常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时也会讲外面光影琉璃的五彩世界。
琢尘也曾向往过,也暗暗央求过,但是师父绝不许他出去,他们也从未出去过。
于是,这世界就只有他们三人,日子娴静又美好,师父很满意这样的生活,琢尘也满意,他曾以为只要师父高兴,他们三人会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琢尘的生活简单快乐,他无欲无求,也没有悲喜哀思,但他从不寂寞,这里的花草鱼虫都是他的朋友,它们也喜欢和他做朋友。除此之外,琢尘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师爹给了他很多书,天文地理史学兵法无一不有,除了兵法其他的他都喜欢,琢尘天性里就不喜欢抢夺打杀。他最喜欢的是庄子,就像他现在的日子,自在无忧,他一直认为自己虽处弹丸之地但心早已神游大地,在天地间逍遥驰骋。
十几岁时,心意朦胧,也向往过才子佳人,他心中的才子佳人却不是书中讲的风花雪月,而是眼前的师父和师爹。师父冰清玉洁,师爹俊朗幽默,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他也想有一日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能做师父和师爹样的眷侣。他有时甚至认为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这世界就应该只有师父和师爹。
“我原本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也曾问过。
师父正在修剪洞口的紫玉檀兰,紫色的花苞在师父晶莹纤细的玉指下撒娇般晃动,他突然好羡慕这些花苞得师父亲自打理,他从未有过这福气。
师父一面将多余的花苞摘下递给他,一面淡淡道:“你,生来就是给师父做徒弟的,师父在这儿,你当然就在这儿。”
这虽然不是琢尘要的答案,听了也蛮高兴的。琢尘曾以为这就是人的一生,他们现在过的不就是书中世人所向往的生活吗?他何其有幸,生来便拥有了。
师爹怅然道:“你与你师父倒真是像极了!”
说此话时,师爹的表情格外落寞。
而渐渐的,琢尘也感觉到了师爹的异样,他的话越来越少,有时他们三人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也有很久都没有下过棋了。
师父还是永远的云淡风轻,她似乎从不在意。
琢尘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道:“我们很久都没有下棋了,今天还早,下盘棋吧。”
彼时,师父正在紫簟床上打坐,师爹正挥毫泼墨,师爹爱舞弄墨宝。
听到琢尘的话,都看过来,谁也没有说话。师父先起身走过来,师爹遂将笔墨收起,琢尘赶忙摆好棋盘。
师父只坐在了一旁,琢尘知道她不想下棋,于是和师爹对坐下起来。三人依旧是沉默。
师爹曾交过他们很多游戏,比如射覆,九博,象棋,围棋等,师爹甚至还做过一个蹴鞠,不过琢尘和师父最喜欢的还是围棋。师爹曾赞道:“‘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诸戏之中也唯围棋独运心思。”他们十次有八次是下围棋,师爹和师父不分伯仲,他则总是败北。
这一次,师爹却神思不定,人在下棋,心不知去了哪里,琢尘头一次赢。
师父一言不发,径自回去打坐。师爹看向师父的眼神里闪过压抑的怒火和流星般转瞬即逝的恨意,琢尘全都看在眼里。
他少年的心开始敏感和躁动起来,隐约感到可能会有事情要发生了,可他不说破,也许师父和师爹也明白,他们也不说破,三人终日打哑迷。
他一天天等着不一样的这一天来到,像等天崩地裂一样激动,他十五年来日复一日过一样的日子,十五年等于一天,他从来没想过改变,但改变来了,他是不拒绝的。
终于等到了这天,心里却有些失落,琢尘以为会有多大的事发生,师父只是淡淡的告诉他,师爹昨夜走了。
走了?是不是出去几天就回来?琢尘是这样想的。
师爹曾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后半生,他怎么会撇下后半生不要呢!
可是,师爹真的不要后半生了。师爹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年以后,琢尘回想起来时,叹自己当时怎会坐视不理,叹自己当时何等幼稚,正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无故寻愁觅恨”。若是当年能尽一尽力,也许能阻止师爹离开,也许就不会有这一世的恩怨。
可人生哪有回头路可走,连神仙都不能回头何况是他。即便回头了,师爹就不会走了吗?
他笑笑,他是绝不可能阻止的了的,每个人都有他命中注定要去做的事,师爹是去履行他的命运了……
琢尘还是上午习武,下午习文,晚上会和师父喝茶下棋。他经常会很想师爹,想从前三人的热闹温馨。可是他不敢说,因为师父日渐的消瘦下去,神色凄哀,终日懒懒的倚坐在水潭边石椅上。
那是师爹花了一年时间为她打造的,师爹说坐在这里能看到星星,只因为师父说过喜欢看星星。
师父日日夜夜坐在那里,不悲不喜,不言不语。
师爹以前每天都会记日期,他还会根据二十四节气做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到端午时他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三个粽子,还会给他做个荷包系在手腕上,中秋节他会做个圆饼当月饼。
琢尘最喜欢的是春节,师爹笔墨极好,逢年一定会写对联,他用面和成浆把对联贴在洞里,师爹说民间都是这样做的。
每次用剩下的浆就会拿来粘损坏的书,那浆又粘又稠,就像现在的日子,粘在了师爹走的那天。
自从师爹走后,他们再没有记过日期。
琢尘怕师父再这样下去会死,站在洞口望着水潭道:“我们去找师爹吧。”
师父指尖抬了抬,又落下,眼睛轻轻闭上,叹口气。
第二天早上,师父留下四个字:三日便回。
师父果然三日便回了,一身风霜,神情更加凄凉,她没有找到师爹。师爹离开了这里,也不想再见师父了。
师父从外面带回来一坛酒,琢尘第一次见到酒,怎么人们都喜欢喝酒,辛辣又刺鼻。
琢尘躲在洞里,看师父坐在潭边的石椅上一面看着星空一面喝酒。师父的酒量不行,一坛酒喝不过半,已经醉的薰薰然,时而哭时而笑,时而陷入回忆中自言自语。她闭着眼轻轻呼唤着师爹的名字,仿佛想将他从回忆中呼唤出来。
师父最后哭的一塌糊涂,在哭泣中沉沉睡去。这是师爹走后她第一次睡着。
这便是情吗?师父原来对师爹有如此深的感情,琢尘从未见师父对师爹亲昵过,她对师爹相近如宾的像客人,师爹偶尔在他面前握住师父的手,师父也只笑笑便抽回去。
师父内心里一定是爱师爹的,很爱很爱,——师爹你知道么?
师父此后经常会消失几天,每次回来都会带坛酒,师父的酒量渐渐大起来,后来竟然一坛酒喝完都不会醉。她不醉就不会睡,就会不停哭,不停笑,不停回忆。
琢尘再也看不下去了,——那个仙子般的师父变成了凄凉的幽妇。
“不要再找了。”
……
“不要再喝酒了。”
……
“不要上去了。”
……
“不要……不要……不要……”
无论琢尘说什么,师父永远只有沉默。
“好吧,如果你再上去,就带着我,我帮你一起找。”
琢尘第一次离开,随师父来到尘世,这个师爹嘴里繁华喧嚣的世界,这个他早已神游千万遍的世界。
他们很小心的避开世人,默默地在大千世界中寻找曾经属于他们的那一粒微尘。师父找了四年没有找到,他陪师父又找遍山川大地,还是毫无音讯。
师父更加脆弱起来,却越来越依赖琢尘。从前师父高高在上,是他依赖她,现在反过来。琢尘不许师父再喝酒,师父当真不喝了。
也许是上天垂怜,他们有了一丝师爹的音信。
那一日,他们终于赶到了这里。景色倒是清幽的很,山顶种满紫竹,氤氲着几分仙气,果然师爹是有眼光的。
然而,师父却异常的紧张,是因为即将见到师爹的激动吗?
不是。
因为这里满地的尸首,惨烈的好似地狱。这便是师父说的人间苦难么?除了神仙无人能逃脱,有时,连神仙也逃脱不了。
那么,人,究竟为什么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