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防洪纪念碑前,树影婆娑,凉风习习。碑顶的五角星,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碑身上的毛主席头像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着金光。碑身上的题字在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扑朔迷离,若隐若现。
碑身下的小广场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谈笑着匆匆走过。张晓扬站在纪念碑西边第一根路灯杆下的树影里,茕茕孑立,百感交集。
十多年前,张晓扬在汉口念军校,而彭颖枫在武昌读武大。每逢周末,彭颖枫总会到汉口来。一是为回汉正街看父母,二为是为了见张晓扬。这滨江公园,就是二人经常光顾的地方。而这根路灯杆,就是两人经常相约碰头的地方。春江花朝秋月夜,心有灵犀一点通,有多少甜蜜的回忆,从这里开始。
春天,江岸上杨柳依依,到处是放风筝的孩子和踏青的情侣。他们在柳林中漫步,探寻春的足迹。
夏天,暴雨如注,长江上浊浪翻滚,阴云密布。他们手牵着手,不顾岸边警告牌的提醒,在江边踩水。有时也同撑一把伞,肩并肩地看江水节节上涨,看岸上的防汛抢险大军一丝不苟地拉网式巡查。那情景,紧张而刺激。
秋天,江边芦花满天,夕阳中,晚风里,常有穿着婚纱的男男女女在这里拍结婚照。每每看到那幸福的一对对,张晓扬总要羡慕地问彭颖枫:“哪天轮到咱们来这儿拍呢?”彭颖枫总是嫣然一笑,然后说:“早着咧!你急什么。‘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张晓扬只能回敬他几个热吻,算是抗议,却也无可奈何。
冬天的江滩北风呼啸,人迹罕至。两人便常到附近的酒吧消遣。18号酒吧,加勒比海酒吧,都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十多年的劳燕纷飞,远隔大海重洋。有多少幸福的往事,随大江东去,永远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嗨,你好,让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张晓扬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不用细辨,他也能听出是彭颖枫的。转身细看,只见那彭颖枫臂挎着一个黄色的爱马仕Birkin包,娉婷袅袅地向他走来。
“没有什么,我也是才来不久。”张晓扬不卑不亢地说。
“我们去下面走走吧,这里坐的地方都没有。”彭颖枫提议说。
“嗯。”张晓扬应了一声,跟着彭颖枫往下层平台走去。这汉口江滩的观景平台,一共有三层,一层比一层近水,是按不同季节长江水位的高度设计的,目的是让游人一年四季都有亲水的地方,非常科学,也非常人性化。
两人走过一段不高的台阶,找一张长条椅,坐下。天上彩云追月,树影朦胧,江上船来船往,水雾弥漫。良久,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也没有讲。
“这里还是老样子。”彭颖枫打破了沉默。张晓扬不语。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彭颖枫念叨说。
“你约我到这儿来,不是只为了和我谈风景和叙旧吧?别整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咱文化低,不懂。”张晓扬不客气地说。
“我只是感慨罢了,你不必反感。”彭颖枫顿了顿,艰难地说,“其实,这十多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攸磊。”
“是么?这话怎么让我听起来觉得特别的别扭啊。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我反过来要劝你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知道当年刚从巴黎回来时,我的状态么?学业无成,工作没着落,还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面对亲朋好友的询问,我怕见到熟人,甚至连同学会这样的活动,能不参加,尽量不参加。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感觉,你懂吗?”张晓扬激动的说。
“我理解,我理解……”彭颖枫喃喃地说,“那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从失意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开始考虑自己的事业和攸磊的成长。多亏父母帮忙,攸磊在他们的呵护下,一天天茁壮成长。多亏战友支持,我们合伙的健身事业从无到有,蒸蒸日上。这都是拜你所赐啊。”张晓扬愤激地说。
“你在开健身房?”彭颖枫吃惊地问。
“不可以么?虽然只有十几家店,小打小闹的,但过日子,足够了。”张晓扬话锋一转,说,“当然,跟您大科学家相比,这是微不足道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去领诺贝尔奖呢?说出来,也让我跟着高兴高兴。”
“想听我的故事么?”彭颖枫并不针锋相对,说:“你走之后,我坚持完成了在高等电信学校的学业。这期间,我很少回国。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也曾经想过,打听你的下落,过问一下攸磊的生活,但是,我有自知之明:孩子在最需要母亲的时候,我选择了放弃和逃离。这是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过失。”
“你这不叫过失,叫自私!自私,你懂么?”张晓扬说,“你既然说到孩子,我也顺便告诉你。攸磊现在上初中了,也算半个小伙子了。无论是长相还是学业,都没有什么可让你操心的。”说完这些,他脸上飘起一种骄傲的神色,仿佛一位刚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在陈述自己的功勋。
“这就好,这就好……,那,我可以见见他吗?如果你觉得方便。”彭颖枫小心翼翼地问。
“不可以!”张晓扬决绝地说,“在攸磊的记忆里,根本没有母亲这个概念,没有你的任何影子。他见了你,跟见到路人甲和路人乙一样,没有区别。请你不要自取其辱了,那样只会吓到孩子,同时让你觉得没面子。”
“其实,我也只是问问。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意的。不过,我这次回国,要在武汉呆一段时间。”彭颖枫说。
“功成名就,叶落归根?”张晓扬拍了拍手掌,讽刺说,“不会是在巴黎混不下去了吧?”
“你联想真丰富。我这次是作为阿尔卡特朗讯公司法方代表,为向光谷输出电信设备而来的。算是因公出差吧。可是呢,我回到武汉才知道,我母亲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经常出现头痛、烦躁、心悸甚至鼻出血等症状,但这些年来,她一直瞒着我,只是在小医院里拿些药,保守治疗。她怕花钱,也怕我担心,影响工作。”
“然后呢?你想留下来,带她看病?”张晓扬问。
“是的。但是,汉口那边,我们在同济、协和是没有熟悉的医生的。所以我打算带她到中部医院去做全面彻底的治疗。这家医院是中法合资的,听说医疗水平相当不错。”
“我知道,这是法国总统和总理来华来汉,经常到访的医院。看来,你有浓重的母校情结。”张晓扬说。
“中国是人情社会。有熟人,办事就容易得多。在医疗这个问题上,我是门外汉,只能依靠法国的朋友推荐治疗的地点,方案也是他们说了算。”
“好个孝顺的女儿!可惜,忠孝没有两全。”张晓扬说。
“什么叫忠孝没有两全?”彭颖枫不解地问。
“你代表法国公司来光谷倾销产品,说不定是过时的,积压的产品,对中国而言,这叫忠么?”张晓扬说。
“我目前是中法双重国籍。”彭颖枫说,“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是么?说得真是比唱的好听。我国政府不是法国,是不承认你的双重国籍的。这个,你很清楚。别假惺惺的了,你还是一心一意思考,怎么为法兰西民族效力吧。”
“我们在商言商,这只不过是普通的国际贸易罢了,请你不要上升到国家和民族的高度,好吗?”彭颖枫正色说。
“这是你的私事,我没有兴趣,也没有权利干涉你。我只是随便说说。这不关我的事。”张晓扬别过脸去,小声说。
“说到国籍,有一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彭颖枫说。
“商量什么?张晓扬奇怪地问。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国内出国留学的风气越来越浓,将来攸磊如果要出国深造,我建议他也去法国。在那边,我可以为他找到最适合的学校,承担一切费用。如果他想留在法国,国籍不是问题。”
“你什么意思?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不是?你鬼鬼祟祟把我约到这里,转弯抹角说半天,其实是想从我手中,夺走孩子,对吧?”张晓扬警惕地问。
“根据法国民法典第27条第七款的规定:凡父母是外国人但在法国出生的孩子,到达成年时即获得法国国籍,但需要他此时身居法国,并从11岁起至少连续5年常住在法国。”彭颖枫说。
“你住口!”张晓扬气愤地说,“请收起你的小算盘。我和攸磊,都不需要你这样的恩赐。在孩子最需要妈妈疼爱的时候,在一个家庭最需要主妇照料的时候,请问彭颖枫,你在哪里?哦,现在好不容易孩子拉扯长大了,你出现了。慈悲,母爱,慷慨,都来了。别再假仁假义了!你这跟抢战抗战胜利果实有什么两样?还有,我告诉你,我张晓扬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人,但我凭能力吃饭,不想成为一个吃软饭的人。即使我想送孩子出国留学,费用也用不着你操心。你管好自己,照料好自己的家人是正经。”张晓扬说。
“家人?”彭颖枫脸上掠过一丝苦楚,沉默不语。
“对。比方说,你的先生。”张晓扬说。
“我一直一个人在过。你离开之后,我并没有再婚。”彭颖枫说。
“这是为什么呢?”张晓扬不解地问。
“人生苦短。经不起折腾。”彭颖枫实话实说。
“一样。我也没有再找别人。不过,这样的单身生活,也挺好的啊。没有对手,不用为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而争吵,没有约束,可以听自己想听的歌,做自己想做的事,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张晓扬苦笑的说。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彭颖枫问。
“你觉得呢?”张晓扬看了她一眼,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攸磊还在家里等我。你也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不要去找我们。谢谢。”
张晓扬起身而立。江风吹动他的长发,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彭颖枫呆坐在长椅上,眼眶中涌起晶莹的泪滴。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无边的月色里,江汉关钟楼上的钟声,一阵阵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