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家到了。此时,江文学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尽管这儿是父亲的老家,可他小时候却一次也没来过,因为道太远,那时候的交通又不便。他只听父亲和叔叔说起过说去奶奶家的事。每年的腊月,父亲或者几位叔叔都要轮流回老家看望奶奶。听大人的描述,江文学印象中的环山镇是个非常遥远的穷乡僻壤,需要翻山越岭趟沟过河。而且那时候还没有开通公交线路,需要托人情求公车。叔叔曾心有余悸地描述说,吉普车走在冰面上,嘎吱作响,响得人头皮发麻,就怕一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沟沟坎坎,坑坑洼洼,山路崎岖难行。一般当天是赶不回来了,至少得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往回返。冬天的山沟里寒冷异常,烧火炕也不管事,只是炕面上暖和了,而墙根下依旧挂着霜花呢。到了下半夜,火炕也凉了,叔叔常常在睡梦中冻醒。
此刻,江文学望着莽莽群山,有些辨不清东西了。哪里是老姑说的明月楼酒店啊?他只好给大哥打手机。大哥说:“北面,你往北走。要不我出去接你一下?”
江文学哪好意思让大哥来接自己,连忙说不用不用。可是,北面,北面在哪儿?他有些转向了。看到迎面走过来一农妇,他忙上前打听:“大姐,北在哪?”
农妇把嘴一撇,竟然笑开了,脚步不停地说:“嗬,如今啥样人都有啊,连北都找不着了。”
江文学自己也乐了。是啊,自己可真逗,找不着北了。但是乐归乐,他的心头却掠过了一丝不快,觉得当地人太不厚道了,讽刺了自己也就罢了,倒是把路指给自己呀。却是扬长而去了。
唉,求人不如求自己。自从父亲故去后,环山镇他也来过几趟,因为每年都要为父亲上坟。此刻他静下心来,想想晴天时太阳升起的方向,心里一下子就有谱了。真是的,说来糊涂劲儿,自己怎么就跟傻瓜似的,连东西南北都辨认不清了?
找准方向往北走去,没走多远,明月楼酒店的牌匾就在不远处的雨幕中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已经有几位亲属迎了出来。瘦小枯干,满脸笑纹的老叔也跛着脚出现了(他的一条腿从小落下了毛病)。江文学急忙抢上去跟老叔握手,嘘寒问暖,撑伞为老叔遮雨。搀着腿脚不大好的老叔往回走,在亲友面前显得极为有教养。
众星捧月般进了酒店,众人纷纷打招呼。老姑说:“文学胖了,也白了,越来越像你爸了。”二姑也在场,只是不如老姑爱说话,只是用手抓着衣角,一个劲儿地笑。江文学逐一与满屋子的人打招呼,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把黑瓜子嗑起来。唠了些家常话,场面就渐渐冷了下来。也说不上是怎么了,父辈们活着的时候,众亲友们走动频繁,亲如一家。但是随着老一辈的相继驾鹤西游,堂兄弟、姑表亲之间的关系日渐冷清,每家每户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于是相互关照,频繁走动的景象就成了昨日黄花。即使见了面,大家也是皮笑肉不笑的,因为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江文学索然无味地坐了一会儿,见客人还没有到齐,就起身找服务员问道:“卫生间在哪?”对方却茫然地摇头。江文学奇怪,虽说是乡下,可不能连公厕也没有吧?难道这小丫头听不懂啥叫卫生间?看来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没必要咬文嚼字的。他索性说道:“厕所在哪?”
服务员朝窗外一指。原来马路对面有个露天旱厕。
乡下虽好,上厕所却叫人头疼。江文学只好打着伞,穿过马路,走进旱厕。可是,解手时雨伞怎么办?一手撑伞,一手解裤带的功夫他还没练过。无奈,他歪着脑袋象夹电话听筒似的用脸和肩膀的夹角固定住伞柄,才勉强完成了解手的动作。但是半边衣服已经叫雨水淋湿了。此时,他的视线越过矮墙,看见一辆面包车栉风沐雨驶近了酒店的门前。
从车上前呼后拥下来一帮人,都是堂叔家的后裔,一个个趾高气昂的。亲属当中,数堂叔家的儿子、姑爷地位高,能量大。这都缘于堂叔生前手握实权,为子女搭桥铺路的结果。
江文学瞧了片刻,才迎上去打招呼,逐一握手,拍拍堂弟宝贝儿子的肩膀,称赞个头猛蹿起来的胖小子,“嗬,都快成大小伙子了。”
堂弟则把更多的热情放在了老叔的身上,称赞老叔:“嘿,越活越精神了。老叔,你知道你今天跟谁一起过生日吗?”
他的话让周围的人感到费解。连江文学也没搞明白。心说,难道堂弟家还有谁也是今天的生日?但是即使有,此刻提这事儿也有些喧宾夺主吧?不合时宜。
堂弟善于卖关子。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才得意洋洋地揭开了谜底:“老叔,你跟党一起过生日啊。7月1日嘛,党的生日。”
众人都跟着讪笑起来。其实哪跟哪啊,两种生日的意义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没有可比性。如此牵强附会,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不过,众人还是围前围后的让座,端水果,脸上溢满奉承、恭维之情,其热情程度明显盖过了江文学。江文学静静地站在一隅,他已习惯了寂寞。
人都齐了,开席。江文学不由自主地看看手表,又向门外张望,显得心不在焉。
堂弟妹也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她从女宾桌特意赶过来敬酒。就见她高擎酒杯,用极富夸张的、字正腔圆的女高音吟诵道:“祝老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来,让我们共同举杯,祝老叔健——康——长——寿。”
众人稀里呼噜地跟着举杯。老叔的脸上流露着孩童般天真的笑容,嘴里发出连续的、短促的干笑声,不小心还将口水溅到了腮边。
江文学心中暗笑,这两口子真是一对活宝,争先恐后地出风头,都不甘寂寞啊。
堂弟虽然擅出风头,酒量却不争气,一杯酒落肚,脸就跟猴腚似的。江文学笑道:“你媳妇都快成播音员了。”堂弟笑了笑,依然端着架子,环顾左右,象作总结似的说道:“今天虽然有雨,但是不冷不热的,也算是个好天气。我们回来给老叔祝寿,这要在过去呀,就叫省亲嘛……”
江文学也不敢笑,心说就这水平也敢到发表演说?也不怕风大膻了舌头。“省亲”是专指女方回娘家看望父母。张冠李戴,真叫人贻笑大方。
堂弟仍然陶醉于自我展示之中,又拿出数码相机来给大伙拍照。一旁的堂姑爷也不甘示弱,亮出自己的那部数码相机说:“我的像素多,比你的效果好。单位里公出、聚会,我都拍出经验来了。”他们姐夫、小舅子之间还争呢。
江文学不禁想起彩屏手机刚流行那会儿,堂弟在人前故意把手机高高举起,仿佛远视眼似的查看屏幕。其目的就是想让周围的人看清他的手机是彩屏的。他玩这种雕虫小技一向乐此不疲,真是天真无邪呀。不过实在让旁人觉得不舒服,感到俗不可耐。
十八般兵器展示完了,堂弟才重新回到座位上,问江文学:“大哥怎么过来的?”
“打出租。”
“噢。听说大哥把工作辞了?”
一句话仿佛往沸油中浇了瓢冷水,顿时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四起。众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江文学。
“好好的国企不干,为什么呀?”
“是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发大财去了?”
还有人小声嘀咕道:“哪那么容易发大财啊?不是犯了错误,被辞退了吧?”
江文学假装没听到这些议论,淡淡一笑道:“是啊,我把工作辞了。”
“为什么呀?”堂弟一脸的惊讶。
“也不为什么,我看不惯那家国企的管理方式,觉得没有人情味儿,于是就离开了。”
堂姑爷忍不住插嘴道:“兄弟,你太任性了,那好赖也叫国企呀,人家都能忍,你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江文学淡然一笑道:“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人各有志嘛。”
堂弟不愧是在官场里混了这么些年,比较圆滑,貌似打圆场道:“就是、就是。我大哥也许能闯出一条新路来呢,这就叫志气。大哥,你现在在哪行发财啊?”
江文学笑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还在摸索阶段。”
这时院子里响起了刹车声,一辆墨绿色的吉普出现了,那是辆路虎,在雨幕里闪闪发光。江文学精神一振,心说,真正的大戏开场了。
酒店里的人都向窗外看,猜测这么高档的吉普车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却见从车上下来个司机,捧着很高的一摞东西急匆匆登上了明月楼的台阶。进门就焦急地嚷:“江老板,江老板?”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谁也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在喊谁。就在大家的惊愕之中,江文学站起身招手道:“拿过来,快拿过来。怎么才到啊?”
司机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说:“不是下雨嘛……还把道走错了。”
东西放到桌上,掀去精美的外包装和保鲜膜,竟是个一米来高,色彩缤纷的大蛋糕。江文学将蛋糕中配送的皇冠帽戴到老叔的头上说:“来,老叔,好饭不怕晚嘛,老叔的六十大寿没有生日蛋糕助兴怎么成呢。咱们实实惠惠的,点蜡烛的繁琐程序就就免了吧。”说着捡有寿桃的部位切了一块,放在托盘中递给了老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