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二蛋儿随着先生走到了正堂时,两位刚刚还有些模糊的身影此时已经清晰可见。
只见其中年长的妇人一脸慈爱沧桑,年轻时想来乌黑的头发已如严冬初雪落地,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脸上条条皱纹,好像一波三折的往事,慈祥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让人一望心里顿生许多好感。
而那站在年长妇人身旁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看起来秀雅绝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神态悠闲,气若幽兰,此时亦是拿着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
丁先生轻轻站定,指着二蛋儿向着那年长夫人笑着介绍道:”夫人,这就是我和你常说的欧彧,廖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天资聪颖,读书也是肯下苦功。“
二蛋儿听到此处赶忙上前施礼道:”学生见过夫人,先生谬赞,学生实在愧不敢当。“
老妇人看到二蛋儿年纪虽小却知礼谦虚,心中对这后辈也多了一丝喜欢慈爱,扶起了还在施礼的二蛋儿温和道:”你先生可不常夸赞人的,自从去年从廖师兄那里回来却对你一直赞不绝口,连老太我都听得了不知多少,那还做得了假吗?“
二蛋儿听到这里却是更加不好意思,脸也变得红红的,不由诺诺道”学生着实当不得先生如此夸赞。“
老妇人听到这里更加笑意融融,故作没好气逗着二蛋儿道”你这孩子也是执拗,却在这点上学了廖师兄十层十的脾气。“
丁先生听到这里也是爽朗一笑,瞧着更显羞涩拘谨的二蛋儿,善解人意地指着老妇身旁此刻也是满面笑意的少女解围道:”欧彧,这个是你丁逸师姐,正是老夫那顽劣不成器的孙女,已在清河书院读书十年,才挣得资格明日与我们一同前去学宫。“
二蛋儿也是机灵上前向着少女道:”欧彧见过姐姐。“
少女初始听到丁先生的话不由微微苦笑,见欧彧上前乖巧叫自己姐姐,心中也是欢喜,口中更是柔柔道”我却如何和弟弟这般人物相比,只希望这次稷上学宫能够心想事成,能和弟弟一同进入学宫才好。“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
二蛋儿听得这一番对话,结合从前从自家私塾先生那里听得一些话语,也是知道了面前的丁逸学姐应该就是清河书院今年向学宫推荐的三个学子之一,想要进入学宫还得一番考核才行。接下来的学宫之行,少女将会一路做伴,又是丁先生的孙女,人还如此温柔秀美,二蛋儿心中不由多了一丝亲近。
却也不知自己如何幸运,竟然从丁先生那里直得了学宫弟子的名额,不用和学姐一般经过考核,否者现在还得平白担心。
此时见礼既罢,丁先生夫人便招呼大家一同前去饭桌吃饭,一顿晚饭自是和和乐乐,气氛融洽。一番相处下来,丁先生生性平和,夫人也是慈眉善目,丁逸学姐更是温柔可亲,二蛋儿渐渐也不再那么拘束,偶尔也能谈笑几句。和新见的丁夫人还有丁逸学姐借着晚饭后的闲聊也是熟悉亲近了不少,若不是明日还要早起赶船,先生特意嘱咐,这一聊怕也会到很晚。
便是如此,戌时将过,二蛋儿才回到厢房。躺在床上,二蛋儿却也不困,想着今日离家的点点滴滴,不由记挂起了家里的外婆、母亲和先生,还有那去拜访朋友的父亲,不知道他们现在睡得好不好,想不想自己。接着二蛋儿想到了今日见到的丁先生一家,却也待自己很好,丁逸师姐知书达理还那般温柔。想着想着二蛋儿不由开始憧憬起即将要去的稷上学宫,不知道到时会遇见怎样的光景。
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二蛋儿再也按捺不住睡意,恍惚间便去向了梦乡与那周公叨唠起了心中的万千思绪。
······
第二日,旭日东升,虽只是早晨,清河镇上也开始有许多人陆续忙碌开来,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已经打开了大半,街道上更是有着许多摊子早早占据好了位置摆弄了起来自家的生意物什,不少起早的居民也是不甘落后,此时各个摊子前面都不乏问价买卖的身影,三里长的街市已经有了渐显热闹的迹象。
此时已经用过早饭的二蛋儿和丁逸学姐跟着丁先生正往码头走去。走了一会码头在望,两个看来早已等候在镇前牌坊处的学生看见了丁先生一行人连忙迎来向丁先生见礼。两人年纪大概和丁逸学姐一般的十六七岁左右,一人儒士白衫修剪得也是得体,长得样貌不凡,只是有些白净过了头,气质稍显阴柔,另一人则只是穿了一身灰布衣裳,浓眉大眼,神情坚毅。
经过先生的介绍,二蛋儿才知道,两人之中一个稍高显得清瘦的白衫书生名字有些女气叫李琳琦,另一个较矮皮肤也黑了一些的灰衣书生叫李焕光,两人便是清河书院今年向学宫推荐的另外两个学子,虽都姓李,却也不是同族,高瘦一点的李琳琦乃是夷陵县城专门来清河书院求学的大户子弟,矮黑一点的李焕光则是出身自清河镇南面的惠乡村,家里也只是普通的农户人家。
二蛋儿与这两人一一见过礼之后,丁先生便就领着众人上了码头,找到了专门等候在此一间客船,上了船,与船夫打过招呼,不久,船就缓缓开出了清河码头,沿着秋浦河顺流而下。
二蛋儿还是第一次坐上船,而且还是如此大的客船,心中不免有一些兴奋和好奇。双河村虽也有两条河,但河浅流缓,全村亦不过只有几户人家有几条窄窄的乌篷小船。二蛋儿年岁浅又不懂水,村里又有孩子戏水溺亡的例子在,外婆便三令五申二蛋儿不准到河边玩水,二蛋儿却也听话,所以即使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至今还是旱鸭子一枚。
二蛋儿他们一行人这次坐的这种客船,乃是可以长途客运的船只,船上仅是供游客歇息的房间就有八间之多。二蛋儿一行人不过四人,住起来绰绰有余,二蛋儿便被丁先生分到甲二房间,就在丁先生所住甲一房间的隔壁,丁逸,李焕光,李琳琦则是分别住在了对面的丁一、二、三房间。
上了船分好了房间,丁先生边叫众人散了,各自回到房间休息。二蛋儿按捺住了立时到处走走的想法,乖乖回到了甲二房间。等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忍不住好奇心赶忙打开了房边的窗户探出头观望。
此时,船家也开始行船,船不过刚刚驶出码头,二蛋儿兴致盎然地看着船外的风景,码头里停了不少或大或小的船,不过大多都是货船,客船并不多,码头上此时的人也不少,不少都在忙着在或是卸货、或是上货,码头后便是清河镇熟悉的牌坊。这些景象上船时二蛋儿都有见过,但此时从船上看去却是别有一番风范。
客船依旧不急不缓地在向码头外驶去,河水被船划开的波纹慢慢向着外边荡去,二蛋儿张望的视野里,此刻在码头前方拐角遍栽杨柳的岸上偏僻处,却突兀地出现了一辆二蛋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车-”那是父亲的马车“,二蛋儿心中不由呐喊,”他不该在朋友家寄宿的吗?“本来好奇激动的兴致瞬间被一层雾霾掩盖,一股更是揪心强烈的情感笼罩了心田。马车安静地停在从清河镇向着二蛋儿昨日来的南面延展的路途上,客船行驶的方向却恰恰相反,正出了码头向着北方下游行去。马车和客船的距离愈来愈远,望着裹着稻草厚布躺在车厢的父亲愈来愈模糊的身影,二蛋儿的心中仿佛有什么碎了似的,眼泪也不争气地珠子般落了下来,一股茫然、害怕、思念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涌上了心头。
二蛋儿本以为自己应该足够坚强,在经过了昨日一次次的分离,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现在,只是撞见父亲清晨孤单睡在马车上的身影,自己压抑的思念再也抑制不住,二蛋儿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了想要逃离这艘驶向稷上学宫的船坐上那一驾有着父亲可以一同回家的马车。
什么圣贤书,什么兼济天下的儒道,此刻在二蛋儿的心中都不及那裹着稻草缩在车厢好像就可以躲避二月依旧带着凛冽寒意的春风的身影,那是平日里沉默不太会说话的父亲,是昨日一路谈笑送自己回去的父亲,是说要拜访朋友却只是找了个偏僻地方停了马车凑合一晚的父亲,是一直不声不响却硬生生地撑起了这个家的我的父亲!
此刻那些平日里二蛋儿以为忘记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个外婆口中年轻时无依无靠流落双河却勤恳做事、热心助人,自起一番家业的外乡青年;
那是一个宁可当了上门女婿,奉上家业也要兑现娶母亲诺言的痴情男人;
那是一个为了给生病继外公治病耗到家里一穷二白依旧咬牙卖力坚持的铁骨汉子;
那是一个一直以来照顾体弱母亲,埋头干活养家从不牢骚的称职丈夫;
那更是从小到大从未和自己红过脸,还总觉得亏欠自己只会默默竭心尽力对自己好的如山父亲!
”那是自己的父亲“,二蛋儿流出的泪水已经遮盖模糊了整个眼眶,让他看不清远处的杨柳岸,看不到那屹立在寒意春风的马车,更看不到那个蜷缩的身影。而在二蛋儿的心中,却有一个画面越来越清晰,那身影愈来愈伟岸,仿佛顶天立地,那是一个马夫打扮的中年黝黑男子,看着没什么出奇的,但,
那是二蛋儿此刻才明白的心中真正想要追寻的真意,
那是一个自己一直以为很平凡却如山一般厚重的伟大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