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世界上最怕的是信息的不对称,就如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我知晓你的一切,而你只当我是过客。
还好,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哪怕我对你并不是那么痴迷。
其实与他们还是很生疏,但他们给我的感觉并不是陌生人,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他们一身奇异的打扮,加上我并不合时宜的,可能更怪异的打扮,总是会引来更多的瞩目。
跟着家驹的后面,走在香港的夜里,强烈的陌生感包围着我。往日虽然喜欢旅行,但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感觉,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无依无靠的那种绝望。
家强背着吉他,看我情绪不是很好,便时不时地为我介绍些周边的景物,我也只会微笑点头。对着我不熟悉的人,我从不会有过多的表情。
“家强,paul和世荣晚上好像要去朋友酒吧帮忙,Leslie叫我们这几日抓紧写歌。”家驹回过头,停了一下,对我说,“Sharon,以后晚上还是不要一个人出来的好,要有事情叫家强或者我去就行了。这里pub人比较多,也有点乱。”
我点点头,有点感激他这样贴心的提醒,也有点感激他每次放慢了语速的粤语和过于生硬的国语。
我想起了些什么,打开了皮夹,看到里面的港元已经变了模样,似乎是那年流通的那一版。我松了口气,那时的他们手头本来就不宽裕,若还要麻烦他们付钱,实在是过意不去。
进了宾馆,家驹和家强用他们的身份证开了两间房,我抽出三张百元钞票,给老板,向他点点头。家驹本想推开我的手,我笑笑对他说,“没事,若没有你姐姐我可能现在还露宿街头呢,这些钱不算什么,你的还是给自己买吉他。”
他愣了一下,放开了手,露出了笑容。回头吩咐了家强几句,便随我一起上楼了。
房间是走廊中段的两间,他们兄弟二人,帮我把行李安置好之后,家强转身出去,打开了他们的房门,却并没有关。“sharon,记得拿相机过来,现在还早,过来一起玩。”
我不习惯这样的热情,但也只是轻轻点点头。家驹便也转身出去,背上的吉他差点打到房门。我笑着出于礼貌,说了句,“小心啊。”
将行李打开,我拿出相机,将手机关了机,放回箱子里。拿起相机,想起往日的工作,不知道是做还是不做的好。对于今日的遭遇,我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酸痛的鼻梁,从包里拿出眼药水,不晓得如何是好。“没事来这个地方干什么,真是。”我自己嘟囔着,然后下了地,看着这80年代的陈旧的东西,心里却也很不是滋味。
虽不是贪图享受的人,但是一个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明白,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习惯都要被改变,然后收敛未来的痕迹,来融入过去。我不是圣人,我又如何做的到。
跟自己发了很久的火之后,终于渐渐平静,听得隔壁喧闹的声音,起身,将他们的忠告完全抛之脑后,然后想独自下楼透透风。毕竟心里积压了很多的怨气,不知道如何发泄。从不抽烟的我大概只有一条发泄途径——威士忌。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任风吹过,绕到一家bar时就走了进去,烟味酒味都是熟悉,唯一生疏的是粤语,但也无妨。
“Whiskey,please。”(来一瓶威士忌)我对着酒保轻声说道。
“好的小姐。”我听到了一贯熟悉的回答,轻声笑着,什么地方都一样。性格里没有太过执着太过倔强的一些什么,但是碰到不熟悉的东西有可能变的歇斯底里,但这些也只有我自己能知晓。因为酒醉过后我不会发疯,我只会安安静静的睡着。我太了解自己。
但我忘了,平日里的bar,是朋友开的。喝醉了会有朋友送我回家,遇到烦心事,就可以去不管不顾的痛饮一场。第二日醒来我又可以变成那个,淡然到碰到毒蛇猛兽都不会惊叫的Sharon。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站起身来时开始天旋地转,从包里抽出一叠钞票然后摆摆手,习惯性的想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拨第一个键就是Christina的手机号,拿出了一个类似于手机的东西,脑子里已经混沌不清,对着化妆镜就开始讲,“Chris,来接我,thankyou。”
穿着高跟鞋的醉酒,大概是最难收场的。不仅看不清路,而且连人都分不清。
“小姐,喝醉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我,还以为自己身处上海的闹市街区,以为眼前的是从前的某位好友,便顺从的点了点头,却不曾听到对方窃喜的声音。
“那么你住在哪里呢?”他的脸似乎都要贴到我身上了,“小姐你好靓,好像明星啊,不如跟我回去吧。”
头晕晕的,不知道怎么才可以让自己清醒起来,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似乎所有的思绪都被抽去了。脑子里全是近日的画面,从那个时代,到这个时代。不晓得危险正在降临的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跟着这个陌生男人在街上走。
“Sharon?”我听到了两个人叫我的名字,本能反应就是应答。
“谁啊?”我抬头,迷离的视线里依旧看不清来人。
“你是谁啊!趁着别人喝醉酒你想干什么………”根本听不懂的粤语在耳边回荡,只听见并不是很文明的词一个接一个的出现。
然后我被另一个人扶起,“二哥,我先带Sharon回旅店。”
就这样,被他扶着,一步一步。今日鞋跟的高度似乎太高了一点,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
“景小姐,我和二哥都叮嘱过你,不要出门不要去pub。”扶着我的那个人突然发问。
我只是安安静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回答。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酸痛的腰和头晕又一阵袭来。想回忆昨晚的事情,却也不太记得。扶着额头起来看到周围景物时,又有些愣住。梦里不知身是客,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
难受的感觉又是涌上心头,喝酒之后的沉醉,抵不过酒醒之后的这一种感觉。
为何要我在这里?我有我的生活,我的精致到旁人羡慕的生活。一份自由却体面的工作,一个精致的妆容,还有一些好友……来这里,我还剩什么?
起身时,房门被推开,我看到来人时本能反应是想遮挡自己一头乱发。“景小姐,你醒了?”是家强的声音。
我抬头,问他,“是的,我昨晚……发生了些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喝酒喝的断片了,不好意思啊。”
“昨晚我和二哥看你久久不来,就去敲你房间的门,然后没人开门,我们想你不可能睡了。二哥说你可能去bar里,然后跟我一起去寻,就看到一个男的抱着你在动手动脚。”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喝的大醉,人也分不清,就在叫chris,大概是你的朋友吧。二哥把那个混蛋收拾了一顿,他手还被那个人划伤了……后来我带你回来,你一直睡到现在。”
我脑子就像炸开一样,很乱很乱。我昨晚去喝酒的事情我是记得的,可……怎么会这样失态的,从没有过的事情啊。
“家强?啊,Sharon你醒了?”我还在晃神时家驹走进来。
“家驹,你手怎么样了?还有,真是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真的很抱歉,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昨晚……昨晚……”我低下头,真的是不好意思。
“没事Sharon,以后记得不要那么晚一个人喝那么多酒,醉酒失态事小,就怕被那些混蛋盯上。女孩子还是当心些好。”家驹伸手想拍我的肩,我看到他手上贴的创可贴,正正好是右手手指。可这样他还如何弹吉他?
“家驹你的手……还能弹琴吗?”我点了点头,问道。
“无事,小伤。”他笑笑,拍拍家强,走了出去,“Sharon你自己整理一下,一会一起吃饭吧。”
我就在那边站着,想不到接下来做什么比较合适。怎么会给别人添这么多的麻烦。
将自己包围在水里,大概是放空的另一种绝佳的选择。可这个似乎不起效果,未曾欠过别人这样大的人情,未曾来到这样陌生的地方,未曾想过会孤独一人。
就这样脑子里思绪复杂,行为却是僵硬。拿了毛巾将自己擦干,换上了一件t恤和牛仔裤。拿了包里的金霉素和特殊创可贴想出去给家驹,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弥补。那是类似于指甲油的液体,刷一下就可以保护伤口。
走出房间,听到他们房里又是一阵响声,好像在收拾乐器,我轻轻敲门,“家驹家强?”
里面是纷乱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了。我看着房间里的乱糟糟的场面,不知道如何进去才好。家驹走过来,我看着他手上的创可贴已经变的皱巴巴的,好像胶布都粘在伤口上了。
“家驹,这是日本带来的药水,你用用看吧,不然你这样子弹吉他肯定会发炎的。”我带着些愧疚的语气,“不好意思啊,昨晚..。”
家驹抬头笑了,“Sharon,真的没事啦,我晓得你是去解闷,我和他们几个也会去,只是女孩子还是要当心啊!”
听到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放松了不少,对他们的疏离感也是减掉了一大半。
“是啊,你要是想谢我哥,还不如把你照相机借他玩几日才好。”家强过来笑着安慰我,然后开始打电话给前台叫他们拿盒饭上来。
家驹拿过药水开始研究,当他将胶布揭下时我才看到,其实他的伤口还挺深的,像是被钝器所伤的。他把药水拧开,轻轻刷了一下,在药水接触到伤口的那一霎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唔,这个伤口还挺深,家强,餐巾纸递给我。”家驹说着,想用纸巾擦去周围的血迹。我在一旁不晓得怎么好,只有将相机拿出来递给家驹。
家驹打量了一下我,对我说,“明天你还是换件衣服吧,这衣服走在街上太容易被盯上。”
我笑着说,“啊,我都没注意。”一边站起身来,把相机打开。
家驹也站起来,好奇的看着我手中像玩具一样的东西,“camera?wow真靓啊。”
我将开关打开,调到了最开始的地方一张一张往后翻,然后递给家驹和凑上来的家强。家驹接过,按着我的手势,一张一张往后翻。
他们在看,而我在回忆。我看到了那年伊拉克战争时的采访,我想起当年在机场的吻别;我看到了当年在戈壁滩的壮美,我想起就在我身后,想用丝巾蒙住我的眼睛的人;我看到了在家楼下公园里的白鸽,我想起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拿着一袋饼干,将所有鸽子都吸引过来,温顺的围着我踱步;我想起了昨晚,哦不。“家驹,给我一下。”我像抢一样的拿过相机,看到屏幕上正是昨晚为了工作方便而从电脑上翻拍下来的葬礼灵车的图片,后面一张就是印有他照片的报道了,幸好。
他惊讶的望着我,我飞快的点选了后面几张图片,删除。然后换了张曾经用过的储存卡,那里有北欧的风光,递还给他。“刚刚那是……谁的葬礼吗?”家驹看着我的反应,小心翼翼的问。
“是的,只不过,那是私人的照片,对故去的人有些不尊重,所以..sorry啊。”
“那照片背景好像香港啊,sharon,是你的朋友吗?”家强有些疑虑。
“那是我上一次来香港了,不是我的朋友,只是..sorry啊。”我突然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圆这个谎,看到他们真挚的眼神,我不忍心去撒谎,更不忍心跟他们说实情。但即使我说了,他们谁也不会信。
“家强,别问了。”家驹看到我的失态,带着点责备去说家强。“sharon,thisis……Europe?Sharon,youhavebeentoEurope?”
我点点头,“Yep,severalyearsago。IsaidIamaphotographer,andIshouldgoeverywhereinthisworldtorecordscenery,orjust……miracle。(是的,几年前,我说过我是摄影师,我应该去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去记录景色,或者说,奇迹)
“okay”,其实家驹的英文,是英式口音的,而我从小确实跟着母亲学了一口美式,或许他听着有些奇怪,所以朝我笑了笑。
“Sharon,你今年多大了,我看着是不是比我还小一点。”家强问道。
“我今年,23了,你们兄弟两呢?”其实我知道他们的年纪,我甚至了解他们之后的人生。可是呢?
故事太过悲壮,我不忍诉说。故事太过动人,我不愿说破。
“我今年24,家强今年刚刚22。正好大家相差不大。sharon你是63年的吗?”家驹的注意力还在我的相机里,随口答道。
“63……啊,是啊。”我明显对那么遥远的年份毫无记忆。
疏离的感觉又是退散了很多,原来他们不过是跟我同龄而已。就像Christina还有我的朋友们一样。随他们在看我的照片,或者说是作品,我走到了窗边,香港在下雨,室外室内的温差很大,所以玻璃上有雾气。
“Sharon,你这些照片比这里专业摄影师都好很多啊。”家驹看着很开心的样子,说道。
我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盯着玻璃在想我的心事。回头看他一眼,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能让人放下心事的感觉。就像是,曾经最喜欢点的,从灵山带回的熏香,那样的沉静。
他接着翻我的相机,家强在一旁发出阵阵赞叹,“这个场景好赞啊,哥我们去那里拍MTV吧。”“wow这里有长劲鹿,Sharon你去哪了都。”
我走过去,低下头,长发扫到了家驹的肩膀,他有些不自然的笑笑,家强却只顾问我这问我那,我也一一为他解答。
“景彦是吗,名字很好听啊,sharon。”我听到家驹的声音,他看着我照片上的logo,念着,然后把相机交还给我。
“就是香港话不大好念就是了,就叫你Sharon还舒服一点。”家强退到了后面的椅子上,然后坐下说着,“唉,sharon,我们都没有人肯为我们拍照。”
“是啊,Sharon,你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在香港之类的,sorry啊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觉得你应该没有兴趣整天和我们这群夹band的混在一起,你似乎不属于这里啊。如果有这样的朋友,可不可以留个电话给我?你知道的,band需要发展的,也需要photographer的,只是价格……”家驹尴尬的笑笑,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真诚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真诚,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想要人帮助的渴望,他大概深谙乐队是要曝光率的这个道理。其实,无论留不留在他们身边,我也只能留在这个时代。而我面前这个人,是黄家驹,作为一个摄影师,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我昨晚……
于是我开口,“我明白,但你怎么会认为我不肯留下呢。其实我近期可能也回不去大陆那边,还想在这里多采风。其实遇到你们是我的荣幸啊。我可以做你们的photographer。而且我不需要费用的,上海杂志社那边给了我经费让我来香港采集人文素材,所以没事的。”我抬头,还他一个微笑。
“sharon,可别上我哥的当,我们band很辛苦啊,摄影师也好不到哪里去,又挣不到钱。”家强撇了撇嘴,说道。
“真的没事。”我看着他们,接着说,“我也想体验一下这种生活。我每个月给杂志社寄照片就可以拿稿费的,不用担心我啦。你们自己省着买吉他吧。”
其实是因为自己现在现金还多,而且相机里的照片如果在这个时代卖给杂志社的话,稿费也确实可以养活我自己,甚至养活整个band。那时候的beyond,只不过是小有名气而已,而且名气也只是靠他们的朋友圈而已,哪里真的能赚到什么钱呢。
家驹伸手想跟我握手,他的双手因激动而有些许颤抖,我伸出手,礼节性的笑了笑。眼睛又看到他手上的伤口,有些不忍心的移开了视线。带着这样的伤口去弹吉他,大概是要满手鲜血的。
我在想,那个时候甚至数码相机还未流行,幸好自己那一些仪器里什么都有。应该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从我学着去记录开始,我知道我喜欢奇迹,我喜欢靠近奇迹。
心里各种复杂情感交织,回去?留下?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一次,心中点燃的靠近欲望如此强烈。对于摄影师来说,有的时候该放手的时候,要放手。哪怕你看到悬崖边的天山雪莲,但若角度不够你拍到全貌,你不可再贸然前进,不然你只能跌下山去,再不能有记录别的机会。
而这一次,分明知道这是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却义无反顾。我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这是大忌。
而我知道,这是大忌,却执意触碰。可能错过了这一次,就再没有看它盛开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