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遮日,凉风送爽。
经过一夜休息,柳亦冥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精神,不过穆庄糟此大难,她也不好表现地太过兴奋,只是面貌上有些好转。
昨日一场大战,柳亦冥已经成了村子中的女英雄,每每被村民看到,都要躲着走,因为她实在受不了被人当成菩萨一样频频叩拜。躲着躲着,就来到了村子东面一处空地。
如果不去想昨天的那场悲剧,穆庄的白天真的是度假休闲的好去处。没有人为生计忙碌,他们都在准备出殡的纸人纸马。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矮胖之人手忙脚乱,大汗淋淋地维持秩序,正是穆庄村长。
旁边一个壮汗见村长上气不接下气,主动接过手,指挥搬运和放置。村长则与穆云、许渊二人找了棵大树,席地而坐,探讨昨日之事。许渊虽然不在村中任职,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所以村中大事,都会听听他的想法。
穆云把黑衣人、引兽阵、烈弓堂之事从对到尾说了一遍。村长摇头晃脑地听着,还时不时地皱一下眉头,似乎有什么不解的地方。事情复杂却不冗长,很快就讲完了。
村长看着忙碌的人们,叹道:“唉!如你所说,烈弓堂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此次前去,小心为上,切不可意气用事。如果无法交涉,就请边城鬼人出面好了。”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片刻无言,村长又道:“要是能听那个柳……姑娘的意见,早日除去妖物,也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我们还没有好好感谢她,穆云,她去哪里了?”
村长一时没想想柳亦冥的名字,但都知道他说的是柳亦冥,穆云道:“村中妖物已死,她应该很快就要走了。”穆云顿了片刻,眼中犹豫神色一闪而过,道:“村长,我这次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不知该不该问。”话到后来,穆云的语气已经像要抢劫,根本就是必问不可的意思。
村长与许渊面上一怔,齐问道:“什么事?”
穆云恭身向前,急切说道:“韩医仙死时,说出了我爹的事情。他说,杀我爹的凶手,留下一道符。他还说,答应了您不提这件事,您一定知道内情。村长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他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渊轻摇折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知道可能有他听不得的事情,十分识趣地起身离开,不知踱到哪里去了。
村长长叹一口气,伸手摸了摸穆云蓬松的头发,一脸愁容,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犹豫片刻,见人们四下忙碌,没有人注意这面,便深吸一口气,仔细回想那些早已决计忘记的事,片刻之后,说道:“这件事……要从十四年前说起……”
“其实你们不是穆庄人,穆庄里的穆云,只是一个巧合。那时候,村子并没有现在这么大,我也不是什么村长。一天清晨,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来到这里,还说要买一块地,他出手大度、为人谦和,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他自己盖了房子,长住下来,那个小孩儿就是你,而这个男人,就是你的父亲——穆沙。”
“穆沙……”穆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好像内心深处沉睡的情感被唤醒,轻轻敲打心门,有种似是旧人归的感觉。
“从你们搬来这里,我就没有见过你的母亲,穆沙也从来不提自己老婆的事。一个男人,单独带着孩子,可能是什么悲惨故事,村中人也没开口问过他。
就这样生活了一年,有一天,村中来了货郞,我路过你家,便想问问穆沙要不要买点东西。可是却透过院门看到了一个男人,好像正在与你爹争吵。我很好奇,因为他向来与外界没有什么联系,便躲在门外偷听,但是距离有点远,什么也听不到。
之后,不知道他们怎么交手,院子里的雨棚一下子就碎了,我吓的赶紧逃命,这事就再也没向人提起过。
当晚,我记得很清楚,一场秋雨下的很大,我们这里很少下那么大的雨,果子都被雨水冲了下来,连村子里的树都冲倒了两棵。第二天,我与几个壮汗去帮你家修雨棚,也想顺便打听打听发生了什么,可是进去以后才发现,穆沙已经死了。
报案以后,鬼人派了一支小队来调查,可是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只说‘是高手所为’和‘本案暂时封存’,我与韩世仁(韩医仙)知道的,只是穆沙用血画成的一个图案——弓字符。”
“弓字符……”穆云面带疑问,不知这弓字符到底是什么东西,却见村长折了一条树枝,在沙土上画起来。
一个变体的“弓”字出现在沙地上,那“弓”字弯成一条折线,就像一把硬弓,而弓弦上引的,不是箭而是一道三折的闪电。村长只是随手一画,竟透出一种霸绝天下的意味。
“就是这样的弓字符吗?”穆云歪着头看着,总觉得这个弓符好像在哪见过,又想不起来,很是头疼。
村长没有回答穆云的提问,而是继续说:“虽然有屋檐档雨,但弓符已经模糊不清。你当时年纪还小,我们两人便将此事瞒了下来,本想在你成年时告诉你,但看你生活的那么快乐,又不想这件事困扰你,所以……”
“我知道了,谢谢村长。”穆云意外的平静,他继续问道:“我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村长眼中带了淡淡笑意,说:“你爹他很强壮,也很善良,经常帮助村里的人,不管是修理房屋,还是打猎种植,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有人遇到了伤心事,他会比那人更伤心,有人被欺负,他总是第一个出头,为此,还挨过不少揍……他总是在笑,有时候也会变得不爱说话,他最喜欢做的,就是躺在地上看天……”
村长一点一点讲着,仿佛在讲述自己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讲着讲着,眼睛就红了,讲着讲着,就沉默了。
村长又叹了一口气:“那晚以后,你就失踪了,村长派人找遍了林子,都没发现你的踪影。发现你的时候,已经是四个月之后,你正在边城流浪,身子虚弱,什么也记不起来。又过了半年多,你才恢复神智。”
穆云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半晌,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出殡的队伍一拉百米长,这一次穆庄变故,造成严重损失,男女老少,包括韩医仙在内,一共死亡三十九人,还有二十二人重伤、三十人轻伤,有一半以上家庭受到影响。
唢呐喇叭声响天彻地,黄白色的冥币漫天飞舞,几个假道士念着难听的咒文,走在队伍前头,众人抬着一人高的纸马,缓缓向着村子东面的墓地走去。
穆云跟在队伍后面,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微微泛红。
“娘!上马走吧!”队伍中间传来一声嘶喊,原本微弱的哭声就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唢呐和道士的念咒声,有几个年轻少女哭晕在队伍中,马上就被抬到路边抢救。
“爹,走好。”穆云心中叹道,可能是受了气氛的影响,也可能是已经忘记样子的父亲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了穆云的生活,他的眼睛也有了隐约的湿润。
天边一声炸雷,今年的第一场春雨,竟在这时淅淅沥沥地飘下来,就好像老天也在为穆庄的遭遇哭泣。
送葬的队伍伴着冰冷的细雨前行,那雨水割在脸上,竟然有些生疼。到达墓地时,地上已经有些泥泞了。穆云走到那个熟悉的坟前,上面没有刻墓主人的名字,但穆云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穆沙。
他抓起一把纸钱,就地点着,抛向空中。
四散飘零的纸钱飞舞在空中,就像纷乱的思绪,被雨水打湿,又如折了翅膀的蝴蝶,不甘地落到地上。
穆云早就想不起十三年前的雨夜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当时惨烈的场景对他的记忆产生了影响,又或者当晚的遭遇让穆云不想想起。自那时起,他就在边城挨家挨户讨饭,受尽冷眼与欺凌,偶尔会有好心人留他住宿一晚,但大部分时间是在街上游荡,夜里就捡些茅草盖在身上,有时冻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四个月,没死已经是奇迹。
有一天,穆庄人下山采购,一个妇人认出了穆云,才把他带回穆庄,几个家庭轮番收养,度过了不堪回首的童年。虽然后来认识了师傅,生活条件大有改善,但这样的经历已经像伤疤一样烙在骨头深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抹去的。
“爹,我应该怎么做?”穆云蹲在矮矮的坟头前,灰白色的墓碑没有说话,一滴滴雨水在碑顶聚集成一片汪洋,化做水痕,流淌在碑身上,就像……就像眼泪一样。
正犹豫间,穆云眼角瞥到一件怪事。就在这座坟旁边,有一个更大更白的石碑。那碑是用天山冷岩刻成,十分坚硬,如果没有多年雕刻经验,一般的工匠是不敢在天山冷岩上动工的。但这一块碑,却有被人二次雕刻的痕迹。
对于这块碑,穆云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他师傅东方墨的碑,可是这时那碑上竟然多了一道刻痕,细看之下,那刻痕深入碑中,边缘润滑、没有丝毫锯齿。而这一道刻痕,变字为图,霸天绝地,有着“弯弓射日月,引弦惊天人”的意味。
那,正是一道弓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