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都的青楼中,田倩是卖艺不卖身的,但她依旧是头牌,因为她生得美。
到了帝都,她便被院中妈妈重新打扮了一番,脱下了当初在乡间穿的手织白棉布裙,被带入浴室,香汤沐浴,换上新衣新鞋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那日换的不过是轻纱裙袄,浅浅绿色如雨过天晴,洗过的一把乌油油黑发随意挽了个扁平圆翻髻在脑后,插了一支镶珠银簪,左右耳上各戴了一只琅琊明珠耳坠,随着她莲步姗姗,轻轻摇动。再寻常不过的女子打扮,只是她穿出来,却格外的赏心悦目,她又有一张精致面孔,眉如翠羽扫,肤如白雪光,叫人看在眼里,只觉说不出的清新怡人。
她露面后,便得了大名,来见她的人,络绎不绝,她却只有清茶一盅,淡酒一杯侍客。在雕花窗下,她温婉笑着,闲闲絮絮地陪客人谈话,但她懂诗能文,应答如流,叫人不由自主沉迷。
妈妈见她的客人多,便劝她道:“倩儿,你又何必这么傻气,索性开馆迎客,更能多挣些银两。
她倒是笑了,道:“妈妈,这馆子是你的还是我的?这是齐国的馆子,每个月的银两都上交,我多挣了何用?”
妈妈一怔,她说得没错,青楼是齐国开的,齐国的宰相管仲向齐桓公提议,由国家出资,在全国广选女子,开设青楼,所挣的钱全部上缴,用来充实国库。注5
她又笑道:“妈妈只道我真正开了馆,挣的钱会更多,其实却未必,这世间,雾里看花才是最美,摘到手的那朵会弃之如泥。”
她的话是极明白通彻的,当初父亲病重,她四处借贷之时,就知晓世态炎凉,如今在青楼里呆了一年,对世事便愈看得分明。她知道,在青楼里,唯有与众不同些,才能赢得更多男人欢喜。
她记得临行前,她在车上暗暗发下誓言。她想,她一定要坚持洁白到底。然而,她又一次忘了,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原来身不由己,不是坚持就可以。
酒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躺在昨夜同她拼酒的男人身旁,锦衣绣裙丢了一地,一阵晨风吹来,她裸露的肩头顿时寒凉一片,她陡然清醒了,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尖声惊叫,熟睡的男人被惊醒,她发疯一般扑上去又踢又打,指甲在男人浮肿的脸上,狠狠划出了五道血痕。
男人被她激怒,一掌重重掴在她脸上:“别他妈给老子来这套!瞧你平时装得和真的似的,老子才肯花大价钱!没想到竟是个别人玩剩下的贱货!”
男人扬长而去,她紧紧裹着锦被,流下了屈辱泪水,她狠狠掐自己,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不是,这是真的,她觉得自己那么脏那么脏,可是就算将全天下的水都用尽了,也再洗不净自己。
宁戚,我以为我可以坚持的,我真的以为我可以的。
大红的锦被上绣着鸳鸯戏水,而她,却心如死灰。
宁戚,对不起,这一生,我再无法与你,共白头。
如此,日子又过了半年。
一日,她又被点了名,要去陪酒宴。那天宾客极多,满满坐了一屋子,里面有一位她平日相熟的,见她进来,便道:“哟,咱们的红姐儿来了。”
她斜斜地抛了个媚眼过去,“三爷真真说笑了。”
说毕,袅袅娜娜走过去,施施然给席间各位敬酒。那位被唤作“三爷”的笑道:“倩儿,你倒是猜猜,咱们这些人里头谁是正主儿?”
她用手掩唇娇笑:“三爷这是考我呢,”她眼波一横,声音又甜又腻,“若是我猜了出来,三爷你怎么罚?”
三爷道:“你若是猜得出,我自罚三杯。”
她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掌双击:“好,那一言为定哦!”
屋子里安静下去,她一双秋水眼极灵活地转了两转,从左侧起,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被他看的人,人人心里只是一荡,觉得这女子的双眸如蝴蝶扇动的羽翼,美艳之极。
半晌,她突然咯咯一声轻笑,“我可晓得了,”她指着对面一个中年男人,侧头道,“不会错的,定然就是他了。”
中年男子的唇边也露出一抹笑意来,举杯向三爷道:“你输了,喝吧。”
“嘿!怪了!三爷我愿赌服输!”三爷仰面将酒一口饮尽,放下酒杯来,向她笑道,“你这小妮子如何猜得到的!”
她正待说时,对面那中年男子朗声笑起来:“不是猜到了,是认识。”
她一怔,诧异道:“我又何尝认识你?”
那男子定定望着她,眼底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前生认识。”
那日宴会散后,她并未往心里去,第二日一早,却来了一辆精致马车,停在门口,来下花帖的仆人出手极阔绰,一给便是数百两纹银,指明了要邀约她,她本不待去,却陡然生出些小孩子也似的好奇来,定要去见见是怎样一个人。
去了,才看到,约她的是昨夜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站在极阔大且金碧辉煌的厅堂,看着她一脸惊异走进来,她方晓得,这男人是齐国那赫赫有名的相国--管仲。
他单刀直入,将首饰,华衣,房屋钥匙,一件件摆到她面前,十个侍女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将匣子打开来,那匣子里的珠宝晶光闪耀,她这一辈子都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名贵漂亮的珠宝,阳光自雕琢精致的花窗里照入,她只觉得五光十色,眼前有极迷离的美。
管仲将房屋的钥匙搁在她手中,他道:“跟我吧,这些都是你的。”
她一瞬间的恍惚,时光宛若倒退数年,那时候她还是乡野间淘气且天真的小姑娘,有个男孩子也曾紧紧执着她的手,同她说,“倩儿,跟我吧”,他是个贫寒的男子,什么也没有,但他说,他会打一个天下予她。
管仲见她沉默,便缓缓道:“我已娶有妻室,恐她与你不合,所以我另辟了别室与你,你可以拿钥匙去看,是精致的院落。这些衣服和首饰,若你不喜欢,我另外替你制,除了一个正室的名分,我给不了你,这天下万物,我都可以给你,”他顿了顿,又道,“你也要晓得,凭你的身份,无论嫁了谁,都做不了正室的,那比别人,我至少还多了一个相国的名号。你可以过上别人羡慕的生活。”
她面上微微有些动容,在青楼中,她用夜夜笙歌麻醉自己,她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还可以延续多久,她只晓得,从失去清白的那一夜起,曾经那个颜如莲花开落的田倩便死了,所余的,不过是一道空寞的影,再多的胭脂,也掩不住苍白。
管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他久经世事,一眼便洞穿了她的心思,他将钥匙自她掌中收回来,轻轻在手里晃着,笑道:“我晓得你只签了三年,三年后你可以离开,但离开以后,你有可去的地方么?”
她的心如被极尖锐的针扎入,有难言的痛,她在这世间已无亲人,她又想起宁戚,那个骄傲的男孩子宁戚,他说他要衣锦还乡。他若不成功,他便不会回来,但他若成功了,她又情何以堪,她已身陷淤泥,又何苦去玷污功成名就的他。
管仲手中的钥匙摇晃着,在日光下微微闪着光,她只是沉默着,他便也不催她,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但眼里有势在必得的光,他晓得她会点头。
终于,她扬起头道:“为什么是我?”
管仲笑道:“因为你在一群人中选中了我。”他将钥匙给她,将她的手掌合拢,俯身在她耳边道:“我喜欢聪明的女人。”
那一年的三月,她便嫁了。
三月桃花开满地,她进门的时候,喜娘向她头顶撒着花瓣,口中念念有词:“开枝散叶,早生贵子。”
她倒是想起来,很早以前,她和宁戚,他们一起端坐在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开了满树,宁戚一本正经道:“倩儿,你喜欢石榴么?”
她道:“喜欢呀。”
宁戚便笑道:“哟,原来喜欢多子多福啊。”
她才晓得他在逗她,飞红了半边脸,嗔道:“作死!”
宁戚便吻她,初夏天地间,有草木的香。
又想起她离开的时候,发誓三年后会回去等他,她那时候想,再不堪的环境,只要她坚持,就一定能清白到底。
而现在她才发现,有许多事情,不由她决定。在那个屈辱而绝望的清晨,她心里的坚持轰然倒塌,留下大片的空白,被灯红酒绿,酒色财气全然填满,日子一久,便叫人再无法自拔。
她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婚床上,管仲一步步走近,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想,宁戚,那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