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打火石对擦了几下,点燃了炉火,小小的红泥炉子上顿时泛出一圈浅蓝色的火苗。她将药罐放在火上,小心扇着火,等药煎好。
她睁大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炉火,她手里的余钱已经不够叫她再浪费一罐药了,上一次,她煎药时睡着,待醒来时,药便煎焦了,只能倒掉。
父亲已经病了半年有余,替父亲治病花去了太多银两,她家本是平凡人家,日日有出无进,立刻就捉襟见肘起来。她心急如焚,却要强装笑颜照顾父亲,还要一分钱当两分花,于是迅速消瘦了下去,昔日圆润的脸庞凹陷了,颧骨突了出来,她自己觉得是很难看的,但已经无暇顾及。
宁戚也已经离开三个月了,她在炉前一面熬着药,一面想起宁戚走时的情形。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她替他熨衣服,用那样的方式熨衣服是顶难的,得先将衣服浸得湿透了,又将烧热了的木炭放入平底水勺中,用铁钳夹着水勺,慢慢沿着衣服的纹路熨过去,只听到“滋”“滋”的声响,腾起无数白色水汽来,混着木炭燃烧的气息,呛得她一阵阵咳嗽。
已是冬天了,极寒冷的天气,她咳得胸口生疼,扭头望着桌上一灯如豆,心里却有些微的温暖,她是在为宁戚,为她爱的男人,做一些琐碎事情。
宁戚半夜醒来,下床趿拉着鞋,见她用手挡着嘴,时时咳嗽着,便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她。
她侧头笑道:“仔细衣服烧焦了!”
他低头吻她的发,她扭头嗔道:“痒!”
宁戚沉默着,突然一颗泪珠从他眼里溢了出来,重重砸落在她面前,在熨斗上腾起一点白烟,转瞬便逝了。
窗外有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夜色,远处天际却隐约透出一缕灰白来,仿佛马上便会天亮一般。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将脸紧紧贴在他怀里,道:“宁戚,你别走。”
他的十指缓缓划过她如水的长发:“那你爹爹的病怎么办?我们快没有钱了,我得出去挣钱。”
她身子一颤,她晓得这世间种种,她无能为力,只是那样不舍,她似小孩子一般,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不放开。
他道:“倩儿,我要去帝都,我要打一个天下给你,等我回来。”
她努力又努力,才终于点了点头,道:“好。”
他便这样走了,便再无一点音讯,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银子全换成了药,大碗大碗给父亲灌下去,父亲的病情却毫无起色。
她为了节俭,便一再克扣自己的饮食。只有一次,她实在撑不下去,她没想到会这般疼痛,那种剧烈的痛楚,令她将嘴唇都咬破了,依然忍不住发出声来。于是她在替父亲留着的鸡蛋里,挑出一个来煮。熟鸡蛋却又有一股难言的腥,她于是冲出门,伏在篱笆墙下,大口大口吐着,末了,依旧怀抱着宁戚留下的那只竹筒躺到床上。只有那竹筒中透出的温暖,可略略减轻一点疼痛。
她流着泪想,宁戚怎么还不回来。
又过了些时日,临近年关时,她失去了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那****坐在床边,独自守着父亲慢慢冷却的身子,用剪刀缓缓地剪着白布,做一朵孝花。
到去世前一个月,她的父亲已经口不能言。他的一生其实是段顶悲情的故事,年少时他是白衣飘飘的少年,才高八斗,气宇不凡,他也曾前去帝都闯荡,可惜他没有遇到伯乐,但在帝都,他遇到了田倩的母亲,只有她懂得他。
田倩的母亲随着她的父亲回到了乡下,父亲拼命努力向上,却一再遭遇挫折,最后他只能无奈退守乡间,开了一间私塾,教孩子们读书习字,而母亲却如牡丹花陡然移植到了贫瘠土壤,迅速退却了所有的光彩,在她三岁的时候,母亲亡故了。
临去世前,父亲努力蠕动着嘴唇,想对她说什么,她侧耳去听时,他却又停了口,一个字也不再说,她最后只听到他叹了口气,便缓缓阖上了眼睛。
她流下泪来,哭道:“爹,爹,别丢下我,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她徒劳地摇晃他,“爹爹,你若不在了,往后我就是一个人了……”
窗外,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了起来,那日,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遮蔽了世间种种,天地间苍茫一片。
她需要一笔钱,将父亲葬掉,在县衙的大门口,她看到了贴出的告示,她立在大门前,怔怔望着那张告示上写的“纹银三十两”,在县衙的报名处,她用一双颤抖的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田--倩--”
她突然想起宁戚,他们初遇的时候,宁戚告诉她,他是这般喜欢她的名字,他说,“倩”这个字,读起来音韵婉转,写起来有不显山露水的聪明,是端然的美丽。
那一年冬天结束的时候,她也离开了家,车一路穿行过山野,满山的映山红开得极活泼艳丽,灼灼地似燃烧的火。
她将前往帝都。
她是需要那笔钱,她没有办法,所以她将自己抵了三年,她想,三年后,她会回来继续等他。
那年夏天,宁戚和她一起去湖中看荷花,碧水之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荷花向远处天际蔓延,周遭有若有若无的浅淡清香。宁戚道,他是最爱荷花的,出于淤泥之中,却丝毫不改它的洁白。
她坐在前往帝都的车上,静静想,就算是再不堪忍受的肮脏环境吧,只要她自己坚持,便定能洁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