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天门两侧的钟鼓楼上传来了一声声深沉的暮钟,回荡在一座座宫殿庙宇间。
酉时到了。
四个人走出了鸾台(门下省)大殿,从章善门而出。他们穿着深青色长袍——袍子是纯青色、没有绣纹——头上戴着黑色的一梁进贤冠。进贤冠前高后低,将头顶地发髻恰好能隐藏其中。下身是清一色的浅绯长裤,黑色的翘圆头布鞋悄无声息地走在大理石地面上。他们默不作声地走过文成殿,进入乾元门,直至万象神宫正殿阶前停了下来。四个人分别围在了铜匦的四面,娴熟地从长袖中拿出各自的铜钥匙。铜匦的内部是互相隔开的,四个面分别是四个信箱。每一面的下面都有一扇小小的铜门,可供人取出铜箱内部的信件。而能够打开这四把大锁的钥匙,此时则在他们四人手中握着。
一个年轻人在铜匦的西面站着,他面前的铜箱壁上刻着“伸冤”两字。铜匦通体上下都已经生了一层缕缕的铜锈,但是那两个字却明光光的,看来是经常被人摸的缘故。他弯下腰用钥匙打开了大铁锁,拉开了铜门,信件顿时撒了一地。年轻人顿时皱起了眉头,嘟哝着把信一封封捡了起来。
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工作。他和他的三个同伴,是皇帝特设的理匦使,隶属于鸾台。每天傍晚酉时整他们便来到明堂前把铜匦打开,把里面的信件带回去处理。每天都是如此。几乎每天铜匦中都会冒出一大堆信。这个人是专职处理“伸冤”密信的理匦使,他把信件全部捡起来后,足足有五十几封,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与同伴们一起原路返回了。等他们回到鸾台大殿时,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官员们此时都已经离开皇城下班回家了。一些大老爷们的轿子早已在皇城大门外等候着,他们在城门口互相礼貌地拱手拜别,各自登轿离去。而有一些没有车轿来接的小官员便从皇城的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骑着离去,连坐骑都没有的就只能徒步回家了。
他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他的同伴们把各自的信件整理好便离开了,但他留了下来。年轻人把油灯挑亮,便在昏黄的灯下开始拆阅着信件。他喜欢趁这个时候就把信件筛选一遍,把觉得有价值的信件挑出来,其余的都烧掉。这样的话,明天一早他就能最先把信件呈送上去,以期博得上司一抹赞许的微笑。不过,拆阅信件的过程却是非常苦不堪言的。因为大部分的伸冤信都是千篇一律,无非是什么来城里卖东西被官府刁难啦,自家的田地被乡绅霸占啦,或是闺女被凶恶的县吏强占了等等。他看到这一类的信件基本上眼都不眨地就给烧掉了。老天呐,写这些信的人能不能长点儿脑子,皇帝陛下怎么会关心这些芝麻大小的破事儿呢!还有很多人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根本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他一般也懒得辨认就直接扔进了火盆里。看了二十几封后,没有发现一封有上报必要的。年轻人一边烧着信,一边自言自语道:
“你们呐,也不要怪我。这年头谁没有过什么冤屈呢?有写这信的工夫,还不如自己琢磨出个法子呢!”
他说的却也是实情。这些信的主人中有很大一部分连字都不认得,都是托认识的秀才帮忙给写的。所以写出来的都是千篇一律,文绉绉的。
年轻人叹着气,肚子开始咕咕叫了。黄色的小火苗在灯盏中跳动着,冒出的呛人气味令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此时娘子在家应该早已弄好了饭菜在等他回去呢!他和妻子在明义坊的一个小巷子里住着。房子很小,只有两间作为厨房与卧室,以及一个小得可怜的院子。院子角落里栽着一颗葡萄藤,到了夏天浓绿的藤叶便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小夫妻俩相依为命,全靠他的一点儿俸禄为生。年轻人的父亲是地方州郡里一个的大户,家产也算丰厚。只因他是庶出,又是第五子,老父的豪宅良田他是连边都沾不上。于是,他带着新婚的妻子背井离乡,借助于家人帮忙通了路子才在京城搞了一个闲职。熬了几年后总算得到了提拔,去做了理匦使这么一个八品小官。虽然也捞不到啥油水,但日子也算过得去,比在老家整天受那几个同父异母兄弟的冷眼冷语要好太多了。
火光渐弱,年轻人用铜针拨了拨灯火,把它挑亮了一些。他的房间是在一间偏殿的角落里。渐渐地,空气中油灯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年轻人被呛得连连咳嗽。他的耐心也随之一点点丧失。密信一封接一封地被投进火盆,火盆里滋滋舞动的火苗把年轻人的脸映得红红的。有些信甚至被他撕开后只瞄了一眼便扔进了火盆中,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他根本就没看到。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没有人知道。哪怕他把所有的信都一股脑地扔进火里烧掉,只消明天告诉上司全是些无聊透顶的玩意儿,就不会被人追责。而他此时正有这个念头。不过,心底的责任感还是隐隐地驱使着他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今天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其中就有一封信是指控鄂州刺史许远山徇私舞弊的。年轻人随意翻了一下便把这封信留了下来。他知道那个刺史大人很可能就因为他这个举动而丢官罢爵、妻离子散。可这儿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打他做这个以来,因被人告密而遭殃的官员茫茫多。刚开始时他一举一动还很慎重,就跟是在亲手为别人判刑似的。后来他渐渐就麻木了,反正又不是他告的密,没必要对此心怀愧疚。再后来,对州郡以下官员的指控他就一概觉得不稀罕了,基本上是看都不看就烧掉。看着案上的信封越来越少,年轻人心里感到一丝欣慰,马上就能回家吃饭了。
由于饥饿的肚子受到了来自家里热腾腾饭菜的召唤,年轻人加快了动作。一封接一封的信被撕开,然后甩进火盆。火焰不断地往上窜,仿佛它也已经饥饿难耐了。又是一封信,他打开后瞄了一眼,便把它朝火盆投去。
忽然,年轻人一个激灵,迅速地伸到火盆上的手缩了回来。信封的一角被燃着卷起了,他立刻把它拍灭了。“大将军”,年轻人好奇地咕哝着,刚才他匆匆地一瞥好像瞥见了这几个字。大将军哎,听起来是个很大的大官,有意思。于是,这次他把信全部展开,快速地读着。年轻人小时候读过私塾,他感觉到这封信写得很有水准,不像是那些乡野老秀才的手笔。读完后,他心里感到却很疑惑:这封信写得好奇怪啊,别人写密信都是控诉某个人的,这封信却只说这位大将军有冤屈,却没说是被谁陷害的。
这可不行,年轻人摇了摇头,信里都没说弹劾谁,写了有什么用呢?于是他便连同信封一起向火堆里投去。
就在信即将脱手跃向狰狞的火焰时,年轻人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收回了信,折叠好放在了旁边。既然是个大官,那就干脆把信呈递上去得了,管它能捉什么妖呢?说不定还真能搞出点儿名堂来,他幽幽地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