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大理寺,地牢。
这里的确是大理寺,也许是长安城里最为幽暗恐怖的地方。昏黄的灯火纹丝不动地立在烛台上,却照得地面油光水滑,远看似乎一面能映得出人影的明镜,近看却只瞧得见鬼影憧憧。
“今年的冬日倒是长得很,这都快立春了,怎生还这么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地牢最深处的牢房中悠悠传出,吩咐道,“去,把火烧得再旺些。”
唯有一人应了声“是!”,牢房便再一次沉寂下去。
不出半刻,嘶喊声蓦地炸裂,凄厉难名,令人闻之莫不毛骨悚然。可除了这声嘶喊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在这豁达的屋子中,或站或坐足有七八号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哪怕一丝的声音。
屋子中间烈火烹油,灼灼燃烧的光芒映在铜鼎上,折射出去,照着屋中的每一张脸。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异常宽大的软靠座,唯有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无声地笑着。火光照着那张异常惨白的脸,屋中唯一一张冷笑的脸上,那人托着油腻的腮帮子,眯缝着一双眼睛,睨着油鼎上吊着的那人。
“这大冷天的,我可不好意思用冷水来叫醒周录事您,这温度可还合宜?”
那个吊在油鼎上的人颤抖着抬起头,却根本看不清他的面目,披头垢面,唯有一双惊恐的眼睛闪烁在蓬乱不堪的散发后,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却除了颤抖外,什么都说不出。一身衣衫早已成了碎步,鞭痕、血痕遍布,只有一双脚依旧光亮,只是皮肉已焦……
那人颤抖而急切地发着声音,“我……我……没……不……没……反……”
“唉……您既不肯说实话……”坐在椅子上的人动了动手指,原本站在一边的人便松了手,那吊在油鼎上人的一双脚立刻落入油锅中,随之而来的便是撕裂心肺的尖叫……
这尖叫声自屋中传出,沿着那幽深的甬道一直传到牢狱口。一个身影在牢门外闻听此声,蓦然停下原本急速行走的脚步,蹙眉看望向地牢。
原本在前面引路的小吏,见那人没跟上,心下暗叫一声倒霉。他当然也听到了牢中传来的那个声音,只是……
“狄少卿,这邸报和书信都搁在前面的院子里呢,还请这边走。”小吏战战兢兢地道。心下期许着这位心直口快,又新上任的狄御史能够尽快离开,别再问下去。
狄少卿倒似乎分毫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站定了,却好似唠家常一般,开口笑道,“是……周大人问呢?”
“……是……”小吏沉吟一下,拱手答道。
“闻听周大人审案颇有手段,倒是今日难得遇上,倒是可一尝狄某学习之心愿。”言毕,狄少卿撩衫踏步,一步一步走入地牢。
狄少卿悠然踱着步子,漫步在甬道中,倒好似走在自家后院中观赏风景一般,平静看过两侧森然木栅,惊惧面容。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灯火通明,声声惨叫一刻不停地传自那里,一下一下地打破这地牢中的死寂,可每一声惨叫之后,那份寂静却更加沉重……
靠椅上的人半眯着眼睛,略带欣赏地听着这叫声,一双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身边的几人拉起绳子,那人的小腿终于脱离了油鼎。
“先是脚,然后小腿,之后大腿,再然后……”靠椅上的人拖长了声音,转过话锋,“冬日里还是火堆旁暖和,来,再添些柴禾……”
“……我……我真的……”被吊着的那人声音早已喑哑难辨,哀求道,“……我……我……可能……记的……不清楚……”
“很好,那周某便提醒一句。”椅子上的人满意地点点头,“本月十五之夜,葛中丞等人于家中聚会,你也在,他们是在密谋上奏,诋毁天后牝鸡司晨……”
“……”
油鼎上的人忽的沉默了,这个罪名太大,大到他不敢去认。椅子上的人见那人不说话,目光微斜,身边人便略略松手,油鼎上的人不过掉下一寸,就已经失声喊道,“认!……认……我都认……”
不用椅子上的人发言,旁边早有录事递上状呈,椅子上的人看也不看,仿佛早已晓得了内容一般,只下巴微微一抬,那人便托着状纸拿去让那人画了押。
“啪,啪,啪!”
掌声在这屋子中响起,尤为突兀。
众人回首看去时,之间一人,墨蓝官服,长身玉立,微笑道,“周少卿审案果然好手段,狄某钦佩!”
椅子上的人,一双眯缝的眼睛打了个转,终于在记忆里找到了一个名字——狄仁杰。
“原来是狄少卿,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周少卿口中说着失敬,却依旧坐在靠椅上。
“只可惜我刚到此处,便见此人已经招认。不知这案子……”狄仁杰神色淡然好奇,笑问道。
“不是什么大案子。”周少卿松散了身子,卧在靠椅中笑道,一双眼睛瞥向狄仁杰身后的小吏,“听闻寺卿已在中堂,少卿还是先去见礼为好。崔秉,你也是大理寺里办事老了的人了,规矩可别忘了才好。”
小吏崔秉赶忙拱手行礼,“是……是……”
“周少卿提醒的是,是狄某唐突了,这就去中堂拜见寺卿。”狄仁杰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无非是不想自己多问,却恍若对周少卿的冷漠傲然丝毫不察一般,依旧春风化雨地笑着,告了辞,携着崔秉离开地牢。
“周少卿审的是葛中丞的案子?”
两人离开地牢,狄仁杰仿佛根本已经忘记方才的事情了一般,同崔秉闲聊,从刚过去不久的年夜驱傩舞,到东西两市哪一家的酒酿的最好,哪一家胡肆的舞娘最漂亮……崔秉也被狄仁杰的平和感染,变得健谈了许多,却不想狄仁杰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他一时收不住口,接着狄仁杰的问题道,“不是那个还能是哪个,真惨呐!”
“哦?”狄仁杰侧头温柔地错愕捂嘴的崔秉,笑容满面地问道,“不知是怎么个惨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