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妍痛苦分娩的这日,正是江宁府大商户杜家娶亲之日。
杨禇当日离开吉安后,果然听从了舒翁的话,并没有急于去找杜恒。料理了浮梁未完的生意,便回了北边的辽地幽都。四个月后,他果真收到了江宁杜府送来的喜帖,他的拜把兄弟杜恒又要娶亲了。婚期定在了五月初五正端午。事已至此,杨禇便更无理由上门问罪,只待到了娶亲那日,再观其情。
这日,杨禇骑马才入江宁,便已见整个州府张灯结彩、大摆阵仗。他并未急于入府,而是晌午前便坐在了斜对杜府大门的一处茶铺。来往轿辇车马不断,不出一个时辰,入府的车马已有二十余驾次,看入府的这些人,也不只商贾巨富,竟也有数位着朱色、绿色常服,束革带、戴幞头、登革履的官员入了府邸。杨禇心中不解,他与杜恒也相识颇深,怎这一两年功夫,他竟能与这么多些个达官显贵来往慎密?其中定还有江宁府外的官员,甚至更上层的人物。
正思索着,一个车队又停靠在了杜家大门前。这次府里出来了一长串家丁,连杜府的赵官家也亲自出门迎接,底下人又是放下马凳,又是递湿巾子,最后身着大红喜服的杜恒也迎了出来。杨禇正要看看是何等人物,只见车帘子一掀,走下一位中等身材,略显发福的华服男子。这背影,只能是一人——江宁芮府的当家人,芮锦荣。这些年,杜家的生意虽是蒸蒸日上,但怎么也不至于有富甲一方的排场,充其量也不过是在绸缎布艺、杂货行当小有名气,如今与芮府有了这般交情,就自然有了道理。
茶铺里显然有客人也认出了芮锦荣,只听边上有人道:“这杜家也真是有手段,听说才将娶进门三年的媳妇赶出了门,现下竟又同芮家攀上了亲。这回杜家,可是要飞黄腾达喽。”
“只是先前那媳妇真是可怜,何必要赶她出门,偌大的杜家,养三、两个媳妇也不为过呀。”
“那你可就错了,这江宁芮府的小姐是何许人?杜家难道有胆子让芮家小姐做小?”
“就是就是,原先那媳妇既然已为正室,芮东小姐又不能做小,那只有一条路,就是休了再娶……”
“那也得寻个错处不是?平白无故怎可休妻?”
“这还不容易,只一条,原先那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入府三年也未见她生下个一男半女,杜家人丁本不旺,那老夫人早就嫌弃这个媳妇了……”
杨禇愤然起身,再也听不下去,杜恒果然是同芮家结了亲。他丢下一两银子,大步向杜府走去。
杨禇入了门,递上了彩礼,便随宾客到了府内的后园子喝茶,也顺带听着周围宾客的小道八卦。只是人们多半都不知晓芮府的小姐是怎么选上了杜家的,只能胡乱做些大胆的假设。可他心里,却隐约有了底。人群中,终于看到忙乎了大半日的杜恒大步流星地走来了后园子。他倒是丰神俊秀,英姿勃勃,满脸喜色。杨禇远远看了他许久,却找不出他脸上的半点不安与愧疚,这让他心里更是唏嘘,对他这个拜把兄弟也要另眼相看了。见杜恒向他走来,他也立马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拱拱手,对杜恒道:“杜贤弟大喜,愚兄恭贺了。”杜恒的脸上似僵硬了一下,却也无半点欲解释的样子,随即便回应道:“杨兄客气了,千里迢迢小弟照顾不周,今日宾客冗杂,还望兄弟海涵,一切自便,小弟改日定另行拜访。”“不妨事,你忙你的去。”杨禇拍了拍他的肩和声道。杜恒向他抱抱拳,转身走了。
忽然门外锣鼓喧天,炮竹声声,宾客们便开始聚向前厅大院,大家自觉地分列成两边站立,夹道等待着即将下花轿的新娘。可等了半天,也不见新人进门,只听得杜府门外人群喧闹得厉害。当中便有知情的宾客道:“芮家果然不是普通人家,这是芮府的小姐在门口向鳏寡贫乞之人施菜饭和糖果。满大街都在夸赞杜家的新媳妇心慈仁义,恭祝杜芮两家福寿康泰,子嗣绵绵!”人群中便又夸赞起这位芮府小姐,也不知是顺水推舟地溜须,还是出自真心。杨禇只是挂着一脸冷笑,很多时候,人们评价好人坏人的标准,最终还是系在钱上。有钱时候的举手之劳,不痛不痒地便可换得一个虚名。
新人终于下了轿,由喜娘搀扶着跨了门前火盆,袅袅婷婷地向众人走来。大红嫁衣上是金线绣出的团花牡丹和鸳鸯对蝶,两浙路的天下第一锦缎制成的喜服华丽丽地迤地两丈远。虽盖着盖头,但隆起的珠翠凤冠依旧显眼。比三年前,杜恒迎娶舒妍时的排场,不知要阔绰、气派出了多少倍。远处杜恒信步向新娘走来,他依旧是含情脉脉的儒雅笑容,伸手握住了新娘,将她带到了身边。只是这次,比起三年前,少了一股年少轻狂和悠然自得。杨禇突觉眼下一景颇晃眼,五月花红绿叶深,最是佳偶情意长。杜恒,你是否会记得三年前的舒妍……
大观三年四月春,江宁杜家大婚的前一个晚上,新人不得相见,杨禇拉着杜恒在江宁的一家酒肆喝到了子夜。
“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妍儿可真心是个出色的丫头,居然被你娶到了……”杨禇微醉,打了个饱嗝,舌头也有些不利索。
“如何?我就是看上妍儿的与众不同,定要让全天下的男人羡慕嫉妒恨……哈哈……”杜恒也只有五分的清醒,说话也变得肆无忌惮。
“你可要好好待她,如若敢欺负我这个义妹,我杨禇,定饶不了你小子!”说着,杨禇用手指戳着杜恒的脑袋。
“杨兄,你就死一百回心吧,”杜恒打了一个冷噎,继续絮叨,“我不会给你机会的,妍儿那么好,我疼她,爱她都来…。。不及……”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两人那晚,喝得人事不省。直到后半夜,杜恒才被府里的人带了回去,灌下了一碗醒酒汤,一直睡到了大婚那日的晌午。杜恒醒来时,早已宾客满座,他却连沐浴更衣都还没顾得上,幸亏他母亲杜老夫人一手堂前操持,一切妥帖。婚礼就按着一般富商人家的规制而办,请的也都是些挚交亲友,场面并不算大,这也是舒妍与杜恒的意思,俩人并不想闹得满城风雨,日子是过给自己的,只要郎有情,妾有意,便是最大的福分。
杜家老夫人岳氏是江宁府出了名的女商贾,杜老爷过世早,整个杜家的基业,都靠着这位岳氏的母家财力和她自己的苦心经营。幸得岳氏生养出了杜恒这样能干的公子,如今杜家的营生,早已四平八稳,不再需岳氏操心。
那日杨禇也是在未时后才入得杜府,向来注重仪表的他,那日收拾得更外风姿绰绰,除了一件红色喜服,他真有些要把新郎比下去的架势,引得宾客中的女眷们频频侧目顾盼,幸亏如此佳公子,当日携着自己的家眷内人同赴喜宴,才打消了那些女子的非分之想。半个时辰后,一样的锣鼓声欢,人群簇拥。新娘一身如火如荼的大红锦袍却无半点镶嵌、滚边的修饰,纯色的喜服与盖头在近日暮的青天红霞掩映下,显得格外素雅与纯净。杨禇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这一抹红色,她跨入大门穿过半个院子,便定定地立在了原地。不远处的前方,一个红衣翩翩的男子正嘴角噙笑地望着她,满眼的深情不禁让杨禇动容。他在心中无数次地羡慕过杜恒,却也无数次地祝福过妍儿。他正要向她走去,天空却偏巧起了一阵疾风,新娘来不及反应,鲜红的盖头便被吹上了九霄凌空。只见她头微仰,下颚轻抬,目光随着盖头向远处画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就是这短短的顷刻,她那比花还艳的红颜新妆却久久地烙在了某些人的心里,从此再也挥之不去。盖头落在地上后,她才反应过来,露出了一丝不安与惊愕,意识到自己的容颜竟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那红衣男子躬身捡起了盖头,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他没有急于替她盖上盖头,却偏头在她羞红的脸颊上印上了一吻。随后一个臂膀握住她的柳腰,将她揽入了怀里,这才用另一只手替她盖上喜盖,拉着她前去拜堂。底下的宾客都看呆了,有些艳羡,有些嫉妒,有些错愕,但杨禇心里明白,这便是他的兄弟,便是妍儿喜欢他的理由。
三年前的种种细节,杨禇仍然记忆犹新,可眼下之于杜恒而言,早已是沧海桑田难回首。初心已负,难报劬劳。风吹酒过,杨禇忆起三年前,舒家长女一时名造江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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