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头一回陪舒妍回娘家省亲,一路从江宁、明州带来的厚礼自不必说。江宁府自己铺子里,他挑了最好的丝织提花织锦数匹,亦为舒翁留了数十两雁荡好茶。舒娇还得了两件由江宁府有名的裁衣铺做好的冬袄和一件长衣。杜恒想的甚是周全,连同菱儿与钱三夫妇也都各自得了上好的几匹衣料。
舒妍见了杜恒来,心中却泛起一层隐忧,她须得想好如何告知杜恒自己赴汴京一事。虽自己下了决心不会久留京城,但这一来一回,一时也真说不清需时多久,更不知这京中差事是何等状况。即使杜恒能体谅,再度同岳氏解释言说,但于他心里,定也是不甚自在的。她寻思半日,这事恐还是由舒翁这个长辈对他说明较为合适。
“贤婿千里迢迢而来,奈何我庐陵小地方,比不得江宁好酒肆遍布,府上也无甚山珍海味,只委屈你用一顿家常便饭。”舒翁说罢,提起筷子往杜恒的碗碟里夹了一块酱肉。
杜恒赶紧起身行礼:“岳父大人折煞小婿了,怎能劳您亲自布菜。如此家宴温馨体己,岂是一般酒楼可比。”
舒妍觉得他在舒翁面前,总有种不由自主的拘谨,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自信满满,洒脱自如的模样,不免又觉得有些滑稽。
舒翁喝了一口酒缓声道:“贤婿明州一事办得可还顺利?听闻府上有意置办织机场,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这下恐是要忙碌许多了。”
杜恒此番明州采办确实颇为顺心,甚至还超出了自己的预估,他仿佛已看到了杜家在江宁府甚至在整个江南东路不可估量的前途,心中自是欢喜,兴致正高:“啊,岳父大人说的正是,眼下那里的机户已不下百人,单是日常餐食打点、工钱账目和往后的培训管理,就需费不少人力。”
“噢,那妍儿可真该好好当起这个贤内助的。只是,眼下突有一件急务,需得与贤婿商量,还望贤婿能体恤老夫的困处。”
杜恒一时不解地望着舒翁:“父亲大人但说无妨。”
舒翁便将京中来旨一事的始末向他道明,随后又道:“妍儿自是给你府上添了诸多不便,还望能同亲家老夫人说明一番,以期谅解。老夫是觉得,此事虽有些不便,却也不是全无好处。此次京中设内造专做御瓷,一旦成品出炉,民间必效之。我舒家窑场也必会因此而名声大造。而贵府上虽不主营瓷业,却也可开辟这一市场。另,内廷一样有专供的织锦布帛,借此进京机会若能与内廷建立往来,也可给你新置的产业提供些帮助。”
杜恒听罢,虽有些措手不及,心中也不愿舒妍一个妇道人家常外出抛头露面,更忌惮自己母亲的态度,但舒翁开口,他也不好反驳,更听得其中确也有十分的道理,当下看了一眼舒妍,见她垂着眼默不作声,便笑道:“岳父大人说的在理,小婿不会阻妍儿去汴京的。只是眼下,还有些时日准备吧?我想同妍儿回了江宁再做些谋划,顺便也好向家母请辞。”
“那是自然的。不便多留你们,明后日就动身回吧。我自会回禀知州,让其将进京的安排一并派人送到贵府上的。”
十月,江宁府。汴京来的文书果然递到了杜府。岳氏对着屋里的烛影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真是冤孽。恒儿,你爱上哪家姑娘不好,为何偏偏却是他的女儿。我看这女子,是有的你受了。”她又独坐了片刻,方起身推门而出,去了杜恒与舒妍的跨院。
“恒儿,还没歇下吧?”岳氏轻扣了扣屋门。舒妍开门见是婆婆造访,躬身行了礼,将岳氏让进了屋里。
“此去路上多加小心,看看还短些什么,京中不比别处,也少不得打点,我让赵聪又另备下了三百两银票,看着用吧。”这话本该是说与舒妍的,可她却只冲着杜恒道。
舒妍早习惯了这婆婆不冷不热的样子。杜恒自然是要送舒妍入京的,便接下了母亲的这番好意。舒妍送岳氏出门离开时,岳氏终是转过脸对她道:“你自己也小心着些,用度不必清减,只一点,记住自己的身份,别丢了我们杜家的脸面。”舒妍开始以为婆婆终是说了些关切之语,却不想竟是敲打自己入京的言行,顿时似吃了苍蝇般不适,却也不能说什么。
次日一早,舒妍在杜恒以及冯显亮等一行人的陪同下,踏上了赴京之路。
六日后,汴京东华门外。众人下榻于一家中等规模的客栈。杜府虽为江南东路的富商之家,但于汴京这样的官僚士绅、大族贵戚云集之地,物价之贵峭,吃住花销也必是要斟酌一番的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中内监管事亲自用马车来将舒妍接出了门。她虽到过汴京,却也从未走过由里城入得宫城的路,一路自是新鲜好奇。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拱辰门外的一处大院前。之后便有两个内侍打扮的人,领着她进了一处偏殿。殿内已有三人在其中候着,均不曾坐下。其中一人见舒妍入殿,倒是和颜一笑道:“这位可是吉州庐陵的舒姑娘,别来无恙。”舒妍上下打量了此人,却不认得,只听其继续道:“当日越州余姚应试,在下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本人不才,未得卿老怪门下。”
“不知阁下是哪里人氏,又是来自哪路窑场的高人?”舒妍问向他。
“姑娘抬举了,在下张从朴,汝州严和店人氏。这位王姓兄弟来自北边彭城。”
“原来都是大窑场的同行,幸会两位。两位想必也是受了京中急召而来,不知此番大内是何设想了。”
“我只知这次赵大官家命将作监下属的修内司和东西窑务亲自主持,于后苑造作所特设出一座官家作坊,欲雇募天下良工匠师,专为其制作器物。那场越州清泉山庄的入门比试,就已是为今日准备的。只可惜,天妒英才……”张从朴忽然意识到言辞欠妥,便改口道:“不过姑娘可是名副其实的越州老怪的传人,有舒姑娘参与此次大内窑场的事务,总是错不了的。”
“张兄谬赞了,其实说起技艺,我那两位越州的师兄都不在我之下,只是……”
“哎,”张从朴却打断了她的话,“谁说不是。谭兆琋本也是我同窑同门的师兄,手上技艺于汝州无人可出其右。本以为他辗转饶州,又被收作卿老怪的关门之徒,必是前途无量的,谁知竟出了这样的意外。”
“你是说,谭师兄他与你都是汝州人士?”
“不错。他先我三年进得严和店的窑场,我俩共事也有十多个年头,崇宁元年,谭师兄自觉在汝州无甚前途,携家眷举家去了饶州另谋出路。想来他在饶州该是发展的不错,否则也不会被选为老怪的入室弟子了。”
舒妍正唏嘘这件事,便见又有几人跟着方才的内侍进得殿来。堂内一下子便也有了十来人。此时,殿外忽又见一身着绯色官服和一身着绿色官服的人走了进来,众人瞬时都静了下来。
绯衣官员便是将作监的掌事,待众人参拜后,他朗声道:“诸位,奉天家之命,特邀我朝各路良匠入京师以备大用,实为各位的荣幸。官家素来看中窑业,近日还于政事堂会同三司使特议了此事,即希在京中特设一官窑场,为延福宫以及大内诸殿专供陈设与日用之器。此次官匠的任用非以往雇募制可比,按例工钱之外,另许普通工匠五百贯钱一年,似诸位这般各名窑场的首席匠师,则得三千贯钱一年,赐汴京戴楼门、南熏门、陈州门内宅邸,另免去家族内二十年杂役。若有特殊贡献者,还可另或赐封。”
如此重赏,也是大宋自开国以来,闻所未闻之事。众人便是一阵交头接耳的唏嘘。舒妍虽久闻当今圣上,神宗第十一子赵佶素喜金石文玩、书画羽翎,也对陶瓷有着不俗的品味与鉴赏,当年还在端王府邸时,便已声名远播。却也想不到,他竟可以如此不惜工本地为官窑器物添柴加火。
将作监掌事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不过,既是官家的活,断也是半点马虎不得的。眼下从窑场的选址,备料的选用都需各位出谋划策,尽快拿出个主意。此外,既是朝廷耗费巨资对各位委以重任,也需各位从原来的窑场分出一己之力,入官家窑场者,至少同朝廷签下五年的雇佣合同,头五年除去度岁半月、寒食、冬至各十日,或家中丧日外则必须常驻京师窑场。各位亦可向官窑场推荐工匠,所推工匠经考核通过,则需签下至少三年的窑场合约。工匠虽不给汴京宅邸,却提供食宿。”
在场的各路匠师在此优厚待遇之下,早已心中窃喜,无一不愿速速签了这纸契约。于是,朝廷便又给出了一月时间,让众人安置田宅,并将家眷随迁于汴京。
临散前,那将作监的官吏却突然拦下了舒妍:“姑娘且慢,这位可是越州老怪的衣钵承接者,吉州庐陵舒家窑场的舒妍姑娘?”
舒妍倒也镇定地行了一礼道:“正是民妇。夫家为江宁杜氏。”
“噢,还请杜夫人借一步说话。”说着便将舒妍引过一片穿廊,来到了一个内厅。
几案上,早已备好了些许点心,那将作监的官员又命人奉上了茶水。不多会儿,门外有两名内侍随着一人走了进来,那将作监竟也起身向其行礼。舒妍见此人的装束模样,虽是个内侍不会错,但能让绯色官服的官员行礼,那定是个大有来头的内侍了。便也随之行了个大礼。
内侍细细打量了一番舒妍,啜了一口茶道:“舒姑娘果然品貌不凡,实不相瞒,官家一直关注着此次举国瓷业选匠一事。姑娘自打那日越州应试,一举入得卿老怪门下,我等已经关注着了。之后,没想到姑娘竟能脱颖而出,受了老怪的衣钵,想来必是技艺了得。只是,却未料想越州出了此等状况,否则其另两位门徒当也是此次官窑选匠的不二人选。官家对舒姑娘的手艺也颇为好奇,此次官窑场的选址、用料,想必还需依仗姑娘出一份大力了。”
舒妍听闻他这一席话,心中已知这内侍口中虽是夸赞,实则是想用选址开窑一事来考验试探自己,随即礼貌地回道:“大官过奖了,舒妍不才,只怕是辜负了师傅的一番厚爱。他老人家与谭师兄枉死余姚,案子至今也无下落,舒妍着实愧对恩师。”
“原来姑娘是为此事烦恼,官家亦是惜才之人,自事出之后,便已酌明州知州及通判亲查州府往来人员,并经刑部派专员赴两浙路督办此案。只是,姑娘也明白,这破案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有时急不来,有些线索恐怕需要假以时日方可浮出水面。卿老怪当日收徒传袭技法,也是蒙朝廷所托,特为今日官窑督造一事。姑娘既承先师衣钵,得先师点化,则也理应为其完成朝廷重托,更何况这本也是一件光大你吉州窑业的头等好事。”说罢,他有意望了望舒妍眉间的那朵粉色梅印,似在提醒她卿老怪的嘱托。
舒妍踌躇了片刻,却仍然知道自己的目的,但又不好驳了这内侍和宫里的颜面,便道:“这位大官,您的所言也正是舒妍心里所想,能为圣上打理窑场,制作器物,别说是如此的厚待,即便分文不管起居报酬,那也是天下匠人几世难得的荣耀与机会。只是,只是舒妍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如今已有了夫家,自古纲常孝义不得不从,若只一年半载,舒妍也不怕夫家埋怨,可方才听将作监大人道,这可是起码五年的期限,着实让舒妍为难了。”
“噢……”那内侍长长得拖了一个音,微微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舒妍,见她的发髻已然梳成了妇人的模样,显然已是成婚:“我朝确无勉强妇人违祖训之例,繁衍子嗣、侍奉公婆也确为妇人头等大事。如此说来,倒也不太好办。”
“不过大人放心,舒妍来时已想好了万全之策,既不耽误陛下京城设官窑作坊,同时也会将民妇习得的宝典中的技艺相授相用于官窑场。民妇已在庐陵收得一位颇有潜质的门徒,并会荐其为官窑场的工匠,若圣上能容舒妍一年后回到江宁府侍奉夫家,舒妍定保提点弟子不误圣上重托。”
那内侍同将作监互相望了望,约约点了点头:“如此,那咱家就先回禀了圣上再做定夺。但这几日里,还望舒姑娘,哦,是夫人,能好好替窑场选址用料采办一事多费心思。”
舒妍见这内侍的口气也算温和,便也觉着这事有希望,终是舒了口气。
汴京物资之丰富,人流之密集实非当时世界任何一处城郭能比。杜恒自听闻舒妍至多在京城逗留一年,便也无甚多想,终究为官家办事实属无奈却也是有好处的。他自己在余下的好几天里倒比舒妍更为忙碌与兴奋。以他这样的商人敏锐嗅觉,早已觉察出汴京城里到处都汇集着满满的商机。他这几天同冯显亮的四处行走,早已观察了汴京城里人们的穿着打扮。虽说汴京城的富商巨贾、达官显贵都十分地讲究穿着,衣着的材质与款式自是大宋天下无二可比的。但他却也发现,汴京城里这些经营绸缎布帛的商户,开的价格竟也是天价,难怪都说开封城的生活要想过得体面,是平民小户想都不敢想的事。然而事实上,这些棉布、丝绸即便算上转运的人力物力费用,也断要不了那么高的价钱的。北人向来不精于计算,这些手工艺上的巧心思也多半比不上南方人,想到这些,他不禁嘴角上扬开怀笑了起来。
这日,杜恒同冯显亮去了一家汴京城达官显贵们居所附近的一家成衣店,这家店主主营裁衣,见杜恒他们带来的两浙路上好的样料,便约其相谈甚久。待离得那店铺,天色早已全黑,汴京城的热闹却才刚开始。
“公子可要回客栈附近吃饭?”冯显亮问。
杜恒抬头看了看这华灯初上、繁花似锦的街道说:“走,今儿就放开一回,我倒是要看看,这汴京城里显贵汇集的一处巷子,究竟吃些什么,喝些什么。”说罢挥手招呼冯显亮跟着进了一家酒肆正店。
二人在三楼包间雅座外围的一圈安静坐处坐下,小二眼力甚好,听二人谈吐不是汴京人氏,但见二人的穿着却十分地讲究,便猜到定是外省的富商士子,也客气地用官话尽量准确地报着菜名菜价。杜恒见这菜也无甚特别,只是价格确实高得有些惊人,足足是江宁府的三倍有余。两人要了四样小菜和一壶黄酒,便吃将起来。
正吃至一半时,一旁雅间里恰好走出一个人,五十来岁的模样,气度打扮也分明是有身价的人。那人走过冯显亮身边已四五步,却突然停了步子折了回来,定定站在了两人桌前。杜恒正诧异,只见那人笑着抱拳道:“噢,呵呵打扰二位雅兴,方才路过时,无意间见二位身上所穿衣袍的织锦花样格外特别,敢问二位可是来自两浙路?”
杜恒起身回礼道:“不敢,我们并非两浙路人,但确也不远,江宁府人氏。”
那中年男子朗声笑了笑:“如此真是有缘,若二位不嫌弃,可否进得里屋一叙?也许我们可以成交一件买卖。”
杜恒看了一眼冯显亮,见他谨慎地点了点头,二人便允了那男子,入了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