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光和水是一对亲密的兄弟,太阳公公就是一位充满公平正义的老人,大手一挥,把渭河水的金色瀑布均匀的洒向大地,于是,水和光便融合为一体,充盈所有空间,渗入广袤的平原山川,那一波一波的金色闪光,就是人们梦中的希望和向往。尽管人们不遗余力的奔跑,扑向那金色的闪光,那念想,有时候求之不得,有时候不期而遇。
屠家庄通往金城县的大道上,十三辆崭新的宇驰牌大巴车披红挂彩,一字儿排开,屠家庄人像过庙会似的,一个个披金戴银,扶老携幼,喜笑颜开,老汉老婆半张着失去门牙的嘴高兴得合不拢,围着汽车这儿摸摸,那儿揣揣,孩子们连蹦带跳的牵着大人的手,相争着抢坐第一趟汽车前往县城逛逛大街沾沾喜气,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其中相当一部分老人,可是平生头一次进县城,他们甚至做梦也没有想到今生还能逛县城,屠家庄人几乎全村空巷,都想亲睹亲历六路公交的通车大典。
几个月前,魏三虎带着他的客运公司勘察设计人员,经过线路勘察绘图,六路汽车站最后定格在屠家庄西区、一零四省道北边,恰好就是九沟十八弯的末端,紧靠屠家庄砖瓦厂,和邮电局、银行的方式一样,每亩地每年租赁费一千五百元。屠老四提前做了工作,魏三虎也用了心思,一座洋气的汽车站就建成了。屠家庄到金城县线路全长二十公里,设计每十分钟一趟,全线路十三辆公交车从早六点到晚七点,狗撵羊似的一趟接着一趟,全天运行十三个小时,每辆车每天跑七个来回。参加完六路汽车的通车典礼,屠老四邀请吴佐、和魏老三一起试坐了一趟公交车,感受颇丰,从屠家庄到金城县客运公司,一个单程三十五分钟,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享受。那时候去一趟县城,骑上自行车,就是快手来回也得三个小时,十一号汽车连颠带跑一个整天还得摸黑,现在好了,单程车费仅仅一元钱,屠家庄的学子背着蒸馍、锅盔馍步行求学、屠家庄人徒步县城的时代划上了句号,吴佐在告别魏三虎的时候说:“感谢你対屠家庄的支持。这是一个旧时期的结束,一个新时期的开始。”
六路车开通的同时,屠家庄街道路面硬化工程也进入了攻坚期,这一工程的各种矛盾也同时集中亮相,农村的工作真有意思,有些村民可不管你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利益,只要你曾经和他有过节,他都会在这时候借机发挥,一起算总账,而他们算账的方式又独具中国特色,不管经济利益,只管出口恶气,这或许也是政治清算在民间的变异吧?
坐在办公室里谈修路,那无疑是一件非常愉快、非常简单的事情,可一旦把图纸交给工程队,开始施起工来,那问题就老鼻子多了。有好多历史遗留问题都突显出来,家家的地基高低不平,相邻两家的经济状况又悬殊甚大,有的地平甚至于相差一米多,一边是新修起来的砖混楼房水泥高台,一边是草棚油毡沙石泥土混掺的路面,你要寻找个统一地平都非常困难,何况修路外带绿化?碰上明白人他会说:“给咱修路么,是好事咱无条件支持,如果我的树或别的什么挡了道儿尽管说,不要你们动手,我自己来挖。”要是碰上那些糊涂人可就没有这么痛快了。屠家庄两委会的干部们自嘲地说道,这是拿着金钱买烦恼、买罪受。
街道硬化工程的矛盾集中在领导班子内部。路面硬化有一个道路扩宽的问题,这样就无形中把一些原来存在的老设施牵扯其中,屠老四家门前的老照壁,余开河家的淖池,老何家门前大槐树以及大槐树上的停棺楼,殃及到何立喜为代表的部分村民干脆不让路面从门前经过,有的甚至撒波耍赖。屠老四自己家的事情好说好办,他有两个方案可以选择,一个是整体往后搬迁,一个是干脆拆掉。后一条父亲不答应,事实上就剩下原样不动往后撤一条路可走。没有整体搬迁的条件,只有拆了重建,现在照壁的主体已经建成,正在粉刷和装修。老余家的淖池不算严重,擦了个边儿,加固了一些钢筋,增设了一道护栏就解决问题了,只是老何家的停棺楼和大槐树,既不能拆迁再建,也不能就地保护起来。老何家在街道南边,街道北边偏东不远处就是何立喜家,如果绕过去,势必波及北边何立喜的门前,何立喜就有足够的理由出来反对。
问题严重了。何立喜从西京专门赶回来,扬言谁要侵占了他的利益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东村的包片干部何直,连带自身利益,再加上与何立喜还挂点儿远房本家,虽然也谈过,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余开河连跑了几次,也是两五一十,不痛不痒,不过做做样子罢了,谁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现在屠老四召集所有事中人协商方案,虽然何立喜根本就不愿出席,其他的花客布客都到齐了,屠老四首先让先前参加何立喜问题协商过程的几个村干部先发言。
屠老四的办公室,和当下流行的办公室布置大体一致,老板桌,老板转椅,所不同的是一边墙上挂着贫困县残疾人用麦草编绘的徐悲鸿的八骏图,另一边则是巍巍山峰上一只傲视苍穹展翅欲飞的雄鹰,正面墙上同样是麦草编绘、玻璃镜框装裱、体现两委会和公司精神的几个大字:团结拼搏,开拓奋进,求实创新。对面墙上挂这一个电视机,一旁一个书柜,一个报架,只是没有鱼缸和花草。屠老四说,农民和屠夫玩不起闲情逸致,不必符合风雅,生活在田园和血腥里,不需要鱼缸和花草。
一圈人坐在屠老四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里,好像一群泥胎雕塑的群像,有的低头,有的偏头,毫无生气可言,只有每人面前的一杯热茶冒着热气,有些活泛劲儿,难怪何立喜曾经贬低他们:不就是酸桃木刻了几个猴娃儿,穿了个马甲摇身一变就成了人精?
何直的右手在头上搔了几下说道:“我去了几次,关键是何立喜死活不上套,干看没办法。”
余开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势,心不在焉的坐在一旁,好像要看个水涨河塌似的。
“人家何立喜说,你们大小当个官就拿老百姓不当根葱,你们住着现代化办公楼,空调开着,小妞泡着,却让老百姓给你们牵马坠蹬铺垫政绩工程,你们再飞黄腾达高官得坐然后坑害老百姓,门都没有!”
“不要说那些没用的,要说就说修路的事。”余开河这会儿站起来说道,涉及到何立喜的话题,他的情绪还有些激动。
在屠老四看来,何立喜的事情算个鸡毛?只要你敢挡道我就敢停工,到时候人家走的是干干净净的水泥路,你一条街道泥里来水里去,整条街道的人还不吃了你才怪哩!只要打个时间差,根本不需要屠老四出手,还可以为当下的资金紧张解个松。至于他其所以这样做,只是想测试一下他现有的团队工作起来是什么样子。
任通厚带着乡政府的计划生育专干寻到办公楼上,乡上的计划生育工作队来了,到底下一查,几个计划对象没有逮住一个,其中那个临产的大肚子居然在阿公阿婆的帮助下端梯子翻墙跑了。妇联主任有些不悦地说:“你们计育工作队怎么哪?人跑了才想起我们?”屠老四点名妇联主任下去配合一下,把计育专干打发走了。
送走计育专干,乡上的包片干部又来了,是新来的副乡长,他拿着一份红头文件,是关于夏粮收购和全乡农业税、乡统筹的任务,红头文件的后边附着一份表格,标明各村的基本任务,屠老四仔细的看了一下,屠家庄仅农业税就十九万元,乡统筹三十六万元,如果村上再加一点提留,这个数字就非常可观了。包产到户以后,除了农业税,乡统筹和村提留就是解决乡、村一级的办公经费和民办教师、乡聘干部工资问题。还好,屠家庄这几年有了承包费,事实上等于取消了村提留。
屠家庄两委会在办公大楼里吵吵嚷嚷不可开交,章勇急急忙忙的跑上二楼,把屠老四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不好了,市场上出现了‘口蹄疫’带病猪,有好几头呢。”
屠老四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以前咱县里出现了这种疫情是怎么处理的?”
“这还要说?一是迅速上报疫情,二是采取紧急处理措施,隔离和无害化处理并用,防止疫情继续扩散,三是立即摸清疫情发生来源地、规模和原因。”章勇一字一板地说道。
“那咱就按照这三条处理好了。”
“上一次县东市场出现类似情况,咱们事实上想等到第二天根据情况再上报,其结果是第二天再没有出现这种疫情,所以就没有再报,今天是不是再等等?”章勇在和屠老四商量。
“章站长你看这样,你和余村长到现场再看一下然后做决定,给我通知一下处理结果就行了。”
屠家庄屠宰市场机械化生产线建成投产以后,屠宰市场的办公室名存实亡,市场上的事情一般都由几个公司和检疫站协商处理,不管怎么样余开河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名还在,也是他想回避何立喜这档子事,就和章勇一块去了现场。疫情出现在福源公司,现场用醋泼洒以后,又撒上了生石灰,章勇和余开河都知道,六十度以上温度就可以杀死口蹄疫病毒,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以销毁为主,对参与运输的工具则作了消毒和暂时扣留。
章勇和余开河刚处理完福源公司的疫情,福运公司的检疫员来报发现了一例轻微的口蹄疫患猪,这下不得不报了,他们按照程序上报了动物检疫总站、畜牧局H县定点办公室,主管定点办的商务局局长不问青红皂白,亲自驾车来到屠家庄,提走了定点章和肉品合格章。这下问题复杂了,麻烦了,两个公司没有宰杀的生猪还好处理,圈养起来就行,已经宰杀的几千头猪肉不盖章进不了市场就成了大问题,屠老四得知此事,一个头有两个头大,头脑忽然爆裂似的的疼痛,这可是几千农民几千个家庭整整一年多时间辛苦劳作血汗滋养的活命钱啊,却要被一个错误的决策彻底毁掉,他只好临机决断暂时休会,先撂下修路的事情,全力以赴解决定点章子问题。炙热的气候更曾加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批大肉赶明天早八点进不了西京城,就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一点一点的腐烂变质,然后就是几千个家庭的损毁甚至裂变。
屠老四和章勇对检疫站和两委会做了分工,检疫站负责全市场的检疫,两委会负责全市场的消毒灭菌液的喷洒,两个公司的领导层把所有的风扇集中起来,加速降低凉肉间的温度,一切安排就绪,他二人就和余开河坐同一辆车立即前往县城商务局,福源和福运两个公司的黎富成、黄金舟驱车紧随其后,形影不离。商务局的办公地址不在县政府大楼,单独设在汉唐大酒店的西边,和工商局并列,每家平均五间大院,前院都是电动伸缩门,一进门便是停车场,停车场后边分别矗立着五间四层楼,商务局长的办公室在三楼,和本县其他部局级领导的办公室一样,同是一明一暗,一间办公,一间临时休息室。屠老四一行走进来的时候,商务局局长正和定点办的其它二位商谈怎样给樊县长汇报的事儿。商务局局长刘正非调任北五县副县长,新任局长刘正是市里下派干部,虽然和刘正非只差了一个字,处事风格却大不相同。
“章站长和屠书记来得正好,咱们一起研究一下两个屠宰公司的停业整顿问题。”刘正不给屠老四一行喘息的机会,直截了当地说道。
“刘局长能不能这样,我们检疫站把关,屠宰市场所有的已宰和未宰的生猪再做一次全面复检,确认无病毒正品猪肉可以放行进入市场销售,然后在统一进行停业整顿如何?”章勇抢在屠老四之前说道。
“坦率地说我不敢也没有能力承担这么重大的责任。”刘正拿捏着架子不留余地的说。
“那么请问刘局长,已经杀倒的这些正品猪肉怎么办?到明天这些猪肉腐烂发臭,养猪的农民把这些腐烂的猪肉拉到你的衙门里来,这个责任你可负担得了?”屠老四不留情面,直指要害。
余开河考虑到自己家已经杀倒的百十头猪肉去向不明前途未卜,那可是几万块钱的成本呢,他接过屠老四的话说:“刘局长我提个意见仅供你参考。有章站长担保你完全可以不担这个责任,我们按照有关程序严格把关严格操作,把今天的正品猪肉盖了章,连夜晚上把章子给你老人家送回来交到您手上,你看如何?”
年轻的刘正局长根本没听进去余开河的话,他给面前这几位干脆地说道:“我是没有能耐处理这件事了,咱们一起去请示樊县长好了,樊县长可是定点办的总拿。”屠老四想说,你怎么不请示樊县长就私自决定提走章子?话到嘴边,他忍了。
刘正局长依然坚持他的看法,他说食品安全是当前的高压线,我们不敢触碰。在最后时刻还是樊县长拍了板。屠老四他们从樊县长家里出来,东方已经发白,几个人马不停蹄,连昨天的晚饭也顾不上吃,强逼着司机加快油门,也是凌晨路上几乎没有来往车辆,仅用了九分钟就返回屠宰市场,两大屠宰场的周围挤满了焦急等待的人群,特别是那些自繁自养的零散客户,显得更加急不可耐,虽然他们每人的数量并不多,这些猪对于他们家庭的作用则是致命的。为了加快速度,定点章和肉品合格章,每个章子配备五名检疫员,两个专职负责复检,三个轮换盖章,复检盖章一次完成,几个检疫员一个个汗水漓漓,像从河里捞上来似的,今天是非常时期,他们的工作更显仔细。拉肉的汽车已经在凉肉间外边排队喘息着,赶车流高峰期以前到不了西京,今天汽车就别想进城,那么整个一晚上的努力就全白费了。一个无德无才甚至于无能无知的愚蠢领导者,他所犯的错误往往要由老百姓来买单,这就是那些无视于人民群众的基本要求,无视于现实工作的需要,无视于选贤任能的方针政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任人唯亲的干部路线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极大愤慨和反感的原因所在。
所有在场的人立即闪开一条道,像欢送第一趟公交车驶出汽车站,鸣着欢快的笛声驶离屠宰场装卸台,驶出屠宰场,驶出屠家庄,向着西京方向飞也似的驶去。
黄金舟和黎富成紧拉着屠老四和章勇他们不肯放手,一定要请他们喝几盅,一来给他们填饱肚子,二来以示感谢。此时的屠老四和章勇,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解决的问题首先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