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农历纪年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屠老六都要大摆香案祭拜天地君亲师诸路神仙,这几乎就是他的职业。他把因农业进步淘汰了的计量粮食的斗收集起来,填满麸皮,然后逐一上满香烛,再逐一分散在前院后院和中院,再逐一顶礼膜拜。
又到了农历月份的初一,同时又是阳历的一号或者一日,又恰逢星期一,三个一相遇在同一天,不用问就是个好日子。到了晚上,满天星斗,灿烂的银河横跨星空,闪亮的北斗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女帝星座在斜对面争艳斗光,光的魅力在暗夜的穹幕上显得更加绚丽而又烂漫,含蓄而又奔放,浅显而又深邃,和着屠老六满院满斗香烛的星辉一起闪烁。偶尔,一颗人造卫星从头顶姗姗而过,那神态犹如仙女一般飘逸。
自从老父亲屠老八去世以后,屠老大、屠老二基本上长驻西京,两个媳妇和几个大孙子一同相跟着去了西京上学,时间长了偶尔开着小车回来一趟,停不了几个小时又都匆匆离开,有时甚至打个转身就走。屠老三两口子吃住几乎都在市场,孙子上学住校,一个礼拜回来一次,还是一会儿去东村外婆家,一会儿去市场,回来的时候实在太稀了,最小的孙子也上了寄宿学校,只有在屠宰场上班的屠老四媳妇念叨着他的生活,即便是屠老四也忽来忽去的来去无常,这样,屠老六除了吃喝拉撒睡几乎一无事事,不知道何年何月开始痴心向佛,而且一心向佛居然到了痴迷的程度,不但新设了佛堂,每逢初一十五,屠老六都是满院满斗上满香烛,满斗香烛,讲究的就是个满字,从前院一直摆到后院,还要三拜九叩,虔诚之心昭然若揭,也许是屠老六自认为一辈子杀生害命,不但他的父辈如此,就连他的儿子们也都个个耍起了刀子,杀的猪更是数也数不清算也算不完,说是作孽多端倒也不算过分。谁曾想到老幡然醒悟,祈求佛爷保佑,不管转世脱生六畜鸟兽、鱼鳖虾怪,不说躲过阎王殿的六道轮回,起码他想有一个安静的晚年。
老天爷好像特别眷顾屠家庄,留下了整整一个上午的空闲时间,老屠家的院子里,皂荚树的底下阴凉处,聚集起一大堆老婆老汉没有事干的媳妇姑娘,屠老六比他的父亲更擅长劝善经,而且有一副好嗓门,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环环相扣,那经书里的故事便如行云流水般潺潺流淌,吸引得如此这般一大群人就好像着了迷似的,一个个脖子仰得好像咕噜雁,鸦雀无声,静悄悄的聆听屠老六歌唱一般的劝善经: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圣明君,三贞九烈传天下,二十四孝育贤良......说忍字高来忍字高,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万事多顺利,不忍难免把祸招......一劝世人莫发愁,糊里糊涂度春秋,时申八字安排就,何必昼夜苦担忧,二劝世人莫贪财,命里有财自然来......甘罗早发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八字生来各有命,荣华富贵莫强求......人到世上走一番,留下好名值千金......
屠老六的眼神,要被老父亲好一些,不用再戴起那个特制的水晶石眼镜,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几乎要把眼睛睁得最大,爬到书上才勉强可以看出模糊的字样,说是念经,其实都是在背经。他除了拜佛,就是翻弄那些老父亲在世时他自己亲自手抄的经卷,还有哪些医药书籍,那本黄得发黑、不知道哪朝哪代的版本《医宗金鉴》,书角卷得不成样子,部分书页已经断裂,缺角少棱自不必说。他有些像东村的塌鼻老三,翻弄了一辈子药书,翻弄来翻弄去还是哪个十全大补丸,给人开方子治病,无非就是加减几味中药,而屠老六只是把药方子换成了荆防败毒散。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进入老年,屠老六的身上面部,胳膊肘脚腕子,经常发出一些米粒大的小丁丁,大概是生活变好了,饮食质量提高了,或者说干脆就是营养过剩,屠老六自认为是内火攻心所致,便给自己开了个败毒下火的方子,火胜了加此药减彼药,火败了减此药加彼药,好一个荆防败毒散,竟让屠老六受用一辈子。有些同龄的或者有同类感觉的人们竟然找上门来求他开个药方什么的,屠老六竟然也胆大包天就开了方子由来人去药铺抓药,居然还就看好了几例,名声就这样传了出去,屠老六洋洋自得。
屠老六这一辈子,尝遍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经历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在荆防败毒散里游弋,在荆防败毒散里纵横捭阖,算起来自有它的绝妙之处,独特之招数,悠然之兴致,其乐无穷。他闹过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大集体大食堂,闹过包产到户,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生活就像坐火箭似的,大起大落,飘忽不定。他也做过许多梦,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一顿白面馒头,再后来是电灯电话,再后来是能有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再后来是能住上大瓦房,再后来开始想入非非期望三转一响,楼上楼下,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能坐上小汽车。前不久,居然还沾女儿的光坐飞机逛了一趟BJ城,竟然走进皇帝的金銮宝殿。
这一天,屠老六实在闲得无聊,一眼瞧见那些亲手用过无数次的农具就觉得亲切,把自己和老父亲一起用过的耕犁,耙耱、杈把扫帚牛笼嘴、马鞍子、牛格子、播种的摆楼、收割用的镰刀、钐镰、风车、装粮食的口袋、囤子、斗,锄头、镢头、刨耙、钉耙、粪耙......,三间宽的大院子整整齐齐的排列得满满都是,简直就是农具展览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连儿子给西京驮肉的自行车也摆上了。只是这些东西都已经成了历史文物,被滚滚前进的历史潮流所淘汰,种地用上了播种机,耕地用上了旋耕机,收割用上了收割机,一产机械化,锄草用上了除草剂,彻底吞没了几千年农耕文化遗传下来的手工农具,这些和他相伴了一辈子的老伙计,他恋恋不舍的望着满院子里显得有些凄凉的各种农具,心里难免充满了不尽的惆怅。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屠老四不言不传的站在父亲面前,看着一脸沮丧的父亲说道:“爸,你这是在召开农具展览会呢?”父亲没有回答,儿子的大脑屏幕上忽然闪出一个美妙的想法,在办公大楼的三楼设立村史馆,分为农业馆、教育馆、屠宰馆、工业馆,以实物展览和文字介绍相结合,基本上就能全面的反映出屠家庄的历史变迁,发展历程。列宁说过,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起码可以提醒人们永远记住走过的路子,也能提升人们的发展理念和思想境界。
现在的屠老六有点驼背,一辈子被生活的重担压成了弓背蛇腰,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穿,舍不得银钱办老婆,到头来只为三件大事。我敢保证,一天底下甚至于全中国全世界全宇宙就数屠家庄人最不讲究吃穿二字,最不讲究吃穿的就是屠家庄,全中国全世界再找不到第二个村庄,你信不信?我敢和你打赌!即便是发财致富了的屠家庄人,给娃娶媳妇盖房葬埋老人三大目标以外,几乎对自身的吃喝穿戴很少顾及,虽然不比以前那样随意,大不了摆上小炕桌,增加了一瓶老酒,自己平时还是一碟辣子两老碗珍子两老碗油泼干面三个大白蒸馍,这就是屠家庄人铁板钉钉的一天三顿精华食粮,应验了屠家庄八大怪之一怪:辣椒咸盐上等菜。
鉴于许多家庭因老人去世,子女们因财产分配打闹得不可开交,丧尽祖德,羞了先人,屠老六也想到了自己的后事,想在他的有生之年把身后的事情解决好,以免后患,虽然他对自己的儿子有足够的信心。老屠家分家其实很简单,生意早就单挑了,各人做各人的生意,挣下钱了装进各人的腰包,只是每年还要给家里交些承包费。前几年生产队调整划拨庄基,老大老二老三都分别划了一院庄基,家家都盖了小二层,装修的标准也不算低。说是分家,说白了,其实就是停止给屠老六上交承包费,一想到这儿,屠老六还真有些心里不忍,几个大小子都各有各的生意钱赚得盆满锅满,就剩下老小子屠老四忙里忙外忙了个一塌糊涂也没忙出来个道道来,还不如媳妇上班挣的工资多,穷得一干二净叮当响,反过来一想,交就交吧,反正钱在我这里终究还是他们的,我也带不到棺材里去。要说屠老六心里偏小,也不完全是,假若给家里连那点钱也不交,日久天长恐怕那点亲情也就所剩无几了。
屠家庄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土地撂荒事件。几千年来以农耕文明自诩自夸的民族第一次遇到了挑战,这个历来视土地如命的农村,突然之间对土地不感兴趣了,老屠家的承包地全部给那些有种地意愿的人家无偿耕种分文不取,屠老六硬是扭过儿子们的劝阻给自己留下了一块场地。老余家的承包地只种一料撒茬麦子,秋庄稼放弃不种,而何立喜干脆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钻进西京城里不回来,承包地里长满了野草,上等水浇地变成了荒滩草窝。
屠老六究竟老了,干起活来绝对不如以前风流,就连敬神磕头下跪也不那么风流了,有些颤颤微微的,想当年方圆左近行礼拜祖,不论是九点礼、十二点礼、还是二十四点礼,只要他屠老六一出面,远近的媳妇婆娘都会专门去看他如何施礼,老年不说幼年话,究竟日薄西山,不比从前。他从门背后扛起一把园刃铁锨,打算去浇地。他给场地里种的是大蒜,即便是风调雨顺,大蒜的生长期最少要浇六次水,上一次到了浇水时间,他走到地头一看,蒜地里湿拉拉的,是刚灌溉过的痕迹,于是他又扛起铁锨回了家,这次他要提前浇水,看他们还能怎地?屠老六兴冲冲的走到地头,抬头一看不仅唏嘘不已,地里的下水头存有明花花的积水,刚浇过地的时间不会很长,他在地头站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这些孩子们哪,真是的。”扛起铁锨噗嗒噗嗒往回走。不曾想刚转过身子走了没几步,就碰上了余五疯子的父亲,瘦骨棱棱的,老气横秋,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风流倜傥,或许是生活所累,五级风都能吹倒。余五疯子的父亲拉着屠老六的手说:“一向不见,你可好?”屠老六连连摇着余五疯子父亲的手说道:“好着哩好着哩,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能见上这大世面,你看,还能用上这洋玩意儿!”屠老六放下余五疯子父亲的手,拍了拍口袋里的老年手机说道。“真是的真是的,圣贤治世物阜民丰,就是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唐玄宗的开元盛世、还有那个康乾盛世又能如何?你看我,都老了老了又当了一回‘地主’,这么好的水地硬是没人种,人家求上门来白白的送咱水地给咱种,你说你种还是不种?天底下哪有不收粮的仓?白白的没摊啥我就又有了几十亩地种,你说这是天上掉下来个大元宝还是咋的?”“想当年人们都说这千里路上不长草,万里路上能说话,诸葛亮就会转世,老哥你看现在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火箭升空卫星上天,何至于是千里万里万万里?你说这当今治世之人可不就是活脱脱的诸葛亮转世?”屠老六边说边拉着余五疯子父亲的手继续说道:“老哥你坐下,现在的小年轻都看不上和咱这些老顽固说话,咱哥儿俩谁不笑话谁,今个儿好好拉呱拉呱。”屠老六一边放下铁锨说着,老哥俩便坐在生产路旁小河岸边的铁锨把上。对于两位老人来说,年轻时候干活累了不管是土是泥、是干是湿,席地而坐实在是家常便饭再经常不过了,那时候能坐在掀把上聊天也算得上“雅座”了。
余五疯子的父亲拉着屠老六的手说:“大兄弟,老余家对不起老屠家啊!”屠老六赶忙接过余五疯子父亲的话说到:“你睁眼看看,现在都进入啥年代了,还提那些陈芝麻滥套子的事情干啥啊,广播上不是常说一句话叫‘与时俱进’吗,咱这些老古董也得洗洗脑子,进步进步呐。”
“你能这么说,老哥我心里高兴,也是老屠家人心胸宽广。可我这后几十年活着,就是想当面向你兄弟赔罪道歉,不然我这心里就好像总有个事情没有放下似的。”
、“老哥你听我说,以前老辈子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过去了,与你我兄弟何干?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你说说,咱啥时候有过事?你我兄弟之间再也不提它了。”
“兄弟你说不提了?从今往后啥啥事情也没有了?”
“不提了不提了,咱两兄弟不提了,谁还敢提?再说,这几十年都没提了,有过啥事情?”
“说的是说的是。你兄弟说的是。”
屠老六从地里回到家,忽然听到院里的皂荚树上一阵鸟叫:“稀糊凃——稀糊凃——稀糊凃——涂——”屠老六把手里的铁锨放在门背后,急急忙忙跑到院里往树上一瞧,模模糊糊的看到一群鸟儿呼啦一声展翅高飞,一忽儿就飞得无影无踪,他等于什么也没有看到,抱着遗憾又回到屋里。多少次他都急急忙忙的想弄清楚“稀糊凃——稀糊凃——”叫声的鸟儿究竟是何种鸟儿,但是每一次他都落空,每一次都没有如愿。
老天竟然这么无情无义,丝毫也不眷顾屠老六赤诚之心,让他竟这么白白的空等了许多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