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学纺麻织布、裁缝刺绣,练就一手好功夫。全家八九口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她亲手织亲手缝成的。小时候,我常常看到我们家楼上的角落放着老旧的织布机和梭子,旁边的老柜子塞满小孩子穿戴的旧衣帽、戴在胸前的小帕兜。那些东西都是用麻布做成的——那年月,生活艰苦,奶奶他们自己种麻纺麻线织麻布,请师傅染上色存起来,家里有人衣服实在磨得太破烂了才肯剪下一截来给他做。经过了几十年,那柜子里的衣物都退了颜色,变白变皱,上面绣着的花鸟虫鱼却依旧光鲜亮丽,栩栩如生:梅花红艳艳的,几只粉白的蝴蝶翩翩起舞,大小不同、姿态各异、远近高低布局巧妙;青松褐色的枝干弯弯曲曲,簇簇松叶青翠欲滴,一对白鹤站立上头——一只引吭高歌,一只凝神侧耳倾听,惟妙惟肖……或者在婴儿戴的黑帽子正中间,用白线绣出几道波纹,有远有近,有长有短,疏密有致;波纹底下有碧绿碧绿的水草,水面有几张碧绿碧绿的大荷叶,从中长出两只鲜血一样的荷花——前面的较短,含苞待放,后面较长,鲜花怒放;波纹中间两三条大红鲤鱼逐波嬉戏,像活的一样,动感十足……这些都出自奶奶那双粗糙的手,每次翻出来看时,我心里都暗暗称奇。奶奶老了,还经常有人请求她去织裙带子——照我们乡下人规矩,逢上娶亲或嫁女一定要用到那些东西,人家去求奶奶而不去找别的人,足见奶奶的手艺了得!
生活中的艰难困苦教会了奶奶如何生存,她不光挑私盐贩卖,还不肯错过时机上山采草药卖钱。不知有没有人教,她懂得的草药很多很多。我自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也认得什么是金银花、什么是黄栀子、金狗子、麦冬、民当……哪样东西要采叶子,哪样东西要采果实,哪样东西要采根块,该什么时候去采、在周围山上的哪一个地方,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清楚楚。奶奶的胆子特别大,去采草药总是一个人早早起来,带上饭团独自上山,蛇呀野兽呀什么都不怕。药采回来了,分类、晒干、捆紧,等到有了满满的一挑,她就把那些东西挑到三十里外的浮山墟去卖,顺便带回很多吃的用的……上了年纪的奶奶依旧保持采草药、卖草药的习惯,我读小学时奶奶还因此事发生了一次意外——
有一天,奶奶挑着一担干草药,带上我小妹,到浮山去卖。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还不见回来,家里人急坏了,眼巴巴巴望着奶奶能一下子就回到我们身边。
“以前到中午奶奶就回来了,今日到这时候还没到家,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爸不在家、三叔中学读书未回来,妈妈一个人该怎么办?”妈妈坐卧不安不住地叨念着。
圆楼顶上灰蓝的天空,盘旋着一群群黑乎乎的乌鸦,“呱呱呱”不停地叫唤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扯着我们的心。
“坏了,奶奶一定有事情!难怪一整天乌鸦会这么多、这么凶地叫!”妈妈心里发憷!
妈妈显得慌慌张张,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我和弟弟跟着往外走。天黑时才远远望见祖孙俩在绿树掩映的山间小路慢慢挪移的身影,我们飞奔向前去迎接他们,一块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妹妹的眼睛红红的。奶奶脸肿得厉害,有的地方乌青,有的地方划开口子流过血。小妹妹一见我们一边“哇”地哭起来,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们走着走着,就要到浮山墟的时候,一辆自行车从后面冲上来一下子把奶奶撞到在地……奶奶昏过去,我拼命叫也醒不过来,害怕极了!……那个骑自行车的偷偷地溜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位好心的阿伯赶上来,终于叫醒了奶奶……后来又帮奶奶把草药挑到收购站卖了……再后来,我就和奶奶一边歇一边走着回来——奶奶被撞疼了!哇哇,哇——”
妈妈赶忙丢下揽在怀里的妹妹,走到奶奶的身边着急地连声问道:“妈,多疼?看医生去!”
妈妈把奶奶扶回家稍稍安顿一下就急忙出门去请医生。奶奶坐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显得那么疲惫,那么痛苦。我端一碗水给她喝,轻声说:“奶奶今后别去拔草药卖草药了!”……
此后,家人为了安全再也不肯让她一个人上山采草药。
奶奶不识字,但肚子里的故事特别多,小时候我和小伙伴总爱围在她身边听她讲。小小年纪,从她嘴里我知道了《梁三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陈三五娘》这些凄美的爱情故事,知道了《铡美案》中包青天的铁面无私,知道了《窦娥冤》中的六月飞雪,知道了《穆桂英挂帅》中女英雄气概豪迈……旧社会人们几乎没有文化生活,唯一能得到享受到的就是村里搭戏台请戏班唱几台大戏——这是非常难得的,非要等到村里有重大的节日祭神时才肯筹钱请人唱那么两三场。这一点点得以享受文化生活的机会奶奶绝对不肯放过。她听得懂潮汕话,能领会戏文内容,所以戏里波澜起伏的情节紧紧抓住她的心。冬天的夜晚又干又冷,许多人忍受不了严寒的侵袭早早回家钻进被窝里,而奶奶手提小火笼,缩着勃颈,坐在台前朝台上盯着,一动不动,石头雕成的一般……午夜过后一两点钟,戏歇了,她才从梦里走出似的恋恋不舍地走回家。要是邻村有戏看,她就丢下一切早早地去,同样等到后半夜戏结束了才肯回家,来回走二十几里路都不嫌远嫌累。
“看了会喂饱肚子?一有戏看就被迷住了,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有那么好那么甜吗?”
周围的人都发出这样的感慨。奶奶听了,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傻笑。她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戏迷!戏看得多,又能把内容看尽心窝里,自然肚子里的故事就多。奶奶讲故事时娓娓道来,一个个人物、一个个事件缓缓地流进我的心田里,如纯净甘甜的泉水——
“祝英台被逼死,梁三伯肝肠寸断、心胆俱裂,也死了,就埋在祝英台的旁边。后来,他们变成蝴蝶翩翩飞舞,飞向天去,飞得那么高、那么高!……”
“不论谁来说情、谁来威吓,都不管用,包公一声令下,衙役手起刀落,陈世美人头滚落地上,秦香连的冤屈得以伸张……”
“穆桂英挂帅上阵,勇斗藩王,斩下藩王人头……”
我牢牢记住了这些故事,也把忠诚、忠贞、嫉恶如仇的性格融进我的躯体了,融进我的血液里。
奶奶是个贫苦的农家女子,经常忍饥挨饿,曾经讨过饭,对身陷困境走投无路的人的难处有切身的体会,因此,她特善良、特有同情心。小时候,食物匮乏,圆楼里经常有来乞讨的外乡人,许多孩子一发现,惊慌得不得了,边跑边喊:“讨饭的来啦!讨饭的来啦!”大人们如遇毒虫猛兽一般,“哐啷哐啷”地封上大门——那年月,给别人一碗饭意味着自己的家人必须少一碗饭,得挨饿!谁愿意把饭给人家?这时候,奶奶就坐在门槛,把急匆匆赶回家的我揽在怀里,轻轻地说:“阿狗,俺别学那些人。一个人实在没法子了才肯出来做乞食,要是稍有法子哪个舍得丢下脸面走街串巷要饭?俺家门莫关,乞食来了俺就分一碗饭给他——奶奶以前也当过乞食呢!”乞讨的来了,奶奶就端出一大碗饭,边走边说:“来,到屋前的石板坐好,慢慢吃。”
我发现,那碗上还有一些绿绿的青菜。后来,奶奶还从锅里取出两三个烫手的番薯给那陌生人!
“奶奶,我们自己都不够吃啦!”我焦急地喊道。
奶奶知道我急什么,朝我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说:“奶奶不饿,奶奶的就给阿狗吃!”话未说完,那几个热乎乎的红薯已滚落那陌生人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