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的是——
我又来到了那个寂寞的荒原。
干旱渐渐吞噬了铃族更多的土地和人民。落霁仿佛可以看见迸裂着长长的花舌的菊花正在一点一点吮吸干土地的生命的精髓,吮吸干族人的骨血,从而美化着自己龌龊的容颜,从而壮大着自己势力。落霁渐渐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叛逆正在入侵她的原本顺从的理智的头脑。也许有一天,叛逆的烈焰会把她自己燃烧成一堆灰烬。如果不叛逆,那么就顺着婆婆吧,顺着她的意志隐忍地活下去!
然而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曾经,落霁从占星书上看到过,七星对流时出生的女婴,要么具有操纵神铃的天赋,要么就是最恶毒的巫师。神铃是什么,落霁并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它是铃族的圣物,操纵它的只能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只能是一个!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蕙荼与她,总有一天,她们之间只会有一个仍然活下去。
怎么办?落霁首先想到的就是逃。逃,能逃到哪里呢?整个民族的人都不会保护她,整个世界的人也不相信他们有能力做出“反叛”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不是吗?谁也说不准!他们宁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孱弱的孩子在艾河中渐渐地死去,也不愿去救,因为铃族的一切就已经被古老的诗人的诗歌注定,而婆婆是法力最强的女巫,只有她才能对古老的诗歌有着最精确的解释,谁还能违反婆婆对诗文的注解呢?她还能逃过婆婆的手心吗?总有一天,自己会和其他的姐妹一样变成一株黑柳,她绝望地想。
伴随着干旱的加剧,随之必然增加的是婆婆主持的祈雨仪式。落霁被迫地和蕙荼一起在缈原高而且直的钟楼上应着婆婆的召唤撒下菊花的花瓣,象征降雨。那些菊花的花瓣,在灼热的阳光下并没有散发出阵阵清香,反而显得混龊和恶毒,那些黄色并不是浅浅的嫩黄,而是——仿佛一片片略经洗涤的血衣留下的斑痕,带着令人恶心的血的味道。而鲜红的菊花则更是瓢泼一样的鲜血,如注地倾下,注定了和铃族的半消亡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
白天的时候,落霁一直很忙碌;到了晚上,阁楼里传来的老式织布机如雷的噪音往往使落霁睡不好觉。仿佛是因为祈雨的频繁,婆婆和蕙荼都深感疲惫,她们这几日也不大理会落霁的行踪。以往,则不一样,婆婆在织布的时候总使蕙荼和落霁呆在一起,落霁里不开半步。占星书上记载着的在千木山看到的奇异的天文现象总使落霁很着迷。她于是趁这样的机会到千木山走走。几天下来,千木山的山角仿佛都走遍了。明天,明天她就要正式爬上更高一点的山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木山似乎并不是想传说中那样神秘。它不论冬夏的光突突的一片总令人联想到似乎这是一个巨大的冢,埋葬了过去的一千年里铃族所有的盲目的子民。千木山也许就是一千座坟墓的山,所有的亡灵都压在婆婆的咒语里永不超生。
但是这也只是落霁一个人的猜测。
落霁找不到能说明这个猜测的理由,因为迄今为止她见过的所有的书上都记载的是“千木”而非“千墓”。不管这个名字罢,无论如何,夜里的这座山总能使落霁落寂的心得到一丝丝的安慰,仿佛这里有种奇异的能量,可以使她感到被保护和被理解。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落一片片的羽毛,有黑色的,也有白色的。落霁想到了很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婆婆曾经要求她们来这里拣黑色的羽毛。婆婆曾经告诫过她们,不能让这些羽毛在能够接触的身体范围内停留的时间超过一刻钟,否则她们就会死亡。但是落霁已经来不及离开了,这是山顶,即便是跑到山下也需要超过一刻钟的时间。如果这样死了也好呀,这样就可以不担心变成黑柳永不超升了。落霁绝望地想。这样一来,她反倒轻松了。她注视着天空飘落的羽毛,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美景。渐渐地,她迷醉在这样的景致中,仿佛躺在了一团软绵绵的云絮里。死亡也许就是这样的呀!一点痛苦也没有,这样真好!
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铃宫柔软的宫殿里睡了很长时间了。
落霁看了看天,知道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她迅速地择了一些三叶鬼针别在左胸的盘扣周围,就这样很顺利地接近了那口硕大的古钟,毫不费力地取到了铃心。
当她摇响铃心的时候,轰然雷鸣般的织布机声响便戛然而止了。随即是真正的雷鸣和闪电突然袭来。落霁看着千木山迸发出很多的光芒,千万个小小的坟墓里飘荡出幽幽的紫光,落霁知道,他们回来了。亡灵归来!
“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婆婆带着血丝的双眼已经在她身后怒视了。
我当然知道。落霁面带一丝骄傲。
“你是怎么知道用三叶鬼针草可以避开我设的屏障的?”婆婆脸色煞白。
“书上看的。”落霁说得很平淡,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与其畏惧,不如直面
哪本书?”婆婆紧张起来。
“上面画了一只风铃模样的书。”
“……”婆婆沉默了一会。
“你跟我来!”婆婆扶起跪着的落霁,朝偏门走去。蕙荼也想跟着来,却被婆婆用小指法术定住了。
“你说,你是怎么看懂的?”
“就像您以前教我们看法术的书一样,先从下往上看,再用定格法眼。”
“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婆婆沉默了。良久,她才徐徐地吐出几个字:“你再跟我来。”
这次,婆婆把她带到了那个神秘的阁楼。推开房门的时候,落霁先是被那股酸腐的臭气熏得直咳嗽。婆婆的脸上刹那间绽放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你闻到了那股臭气?你竟然——”婆婆的激动是不言而喻的,她欢喜得手舞足蹈起来,用她干枯的双手一把将落霁抱住,险些让她窒息。“你确定?你确定你能闻到?”落霁咳嗽着点了点头。“那好,你再过来看看这个——”她指着一架破旧的织布机问:“你看到了什么?”
“一件袍子。”
婆婆的表情异常难以形容,又激动,又感伤,复杂到落霁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婆婆”,考虑了很久,落霁还是开口说了:“我知道我和蕙荼是不能共存的,所以我要离开,请您允许!”
“你……”
“我知道,七星对流时出世的女子——”话还没说完,婆婆的脸色就又煞变了:“你连七星对流都知道?”
“婆婆,请饶恕我!我偷看了您的书!”
阁楼外面的菊花开得十分的灿烂。从这里同样可以看到千木山所有的景致,是一片荒芜的山坡,可是这里的人偏要管它叫“千木”。千木,千木,哪里有树?
婆婆朝着窗外凝视了很久。等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落霁分明地看到了她的老泪纵横。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婆婆用手一挥,那股臭气便消失了。“那是我为了训练蕙荼的,可惜,她灵力太小,一直没能闻到。”婆婆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禁有点惋惜,但是看了一眼落霁,便又欢喜起来。
“铃巫,请原谅我先前对您的不敬,铃族所有的希望就在于您了!”
“您叫我什么?”
“铃巫,您将是拯救铃族的圣人!神铃选择了您做主人……”
“等等,我需要知道一些东西,什么是神铃?为什么是我而不是蕙荼?还有千木山是怎么一回事?”
“铃巫,您不必着急,我会给您慢慢解释。我是铃族最后的公主的护法,可惜,因为一次异族的侵略,铃族王室衰落。铃族王室都会缩小身体这个基本的巫术,所以我曾经以为,蕙荼也是王室的成员,所以我偏爱她,希望有朝一日她能成为神铃的主人,拯救铃族。可惜我错了,她只是用了一个很简单的异族的巫术蒙骗了我。我老了,灵力大不如前。”
“现在,容许我给您讲关于神铃的故事:
“曾经的铃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有一天,铃族控制亡魂的神铃遭到了外族的觊觎,于是,两个灵族便发生了战争。在铃族,最重要的就是这只铃。一旦神铃失去控制,所有的亡魂便无所归依,一切都会混乱不堪。掌管神铃的鬼王不肯交出神铃,于是被外族的首领用最残忍的刑法弄得魂飞魄散。我们的王室正是因为失去了神铃而衰亡。神铃最后也不知所踪。有人说是被外族首领拿走了,可是他并没有找到能够操纵神铃的人,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铃族还没有混乱。但毕竟失去了神铃,我们民族已经……我曾经尝试过很多方法重新寻找神铃,可惜我灵力不够,近年又日渐衰老,我只能依托族人和对族人暂时的精神麻痹来延长找寻我们的神铃的时间……”
“那么说,古老的诗歌……”
“那只是我的手段,我不能让黎民知道我们王室的秘密。否则,亡魂真的会更加混乱。”
“我同样不是王室的血脉——而且,你又怎样肯定我就是神铃选择的主人?同是七星对流时出世的女婴那么多……”
婆婆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她们已经都不在了——她们是最恶毒的巫师,理应受到诅咒。是的,蕙荼曾经想杀了您,可是现在,她也将变成黑柳了
”说罢,她朝刚才施法的地方一指,一股落霁从小都习惯的黑烟冒起,显然,蕙荼已经不复存在了。
“婆婆,你是铃族王室的护法巫师,我们的王室已经灭亡了那么久,那你……”
“我已经178岁了,将近一个护法该走的尽头。现而今,铃族已经没有王室了。没有了能掌握神铃的血统最纯的人,所有的这一切,人们都不知道。”婆婆老泪纵横:“我的铃巫,我的神铃的主人,您要记住,您要为铃族做一点事情了。”
“那,你要我做些什么?”
“看见了吗?我的铃巫!那是小公主的坟墓。她是我们铃族的最后的一位公主,就睡在那株吊盅花里。别看那是一株普通的花,那是钟楼的灵魂。现在,我请求您,把它吃下去!”
“什么?吃坟?”
“对,吃坟。”
“除了这个呢?不可能这样简单吧。”落霁问道。
“这么多年的相处,我竟然没看出您的聪慧!确实不是只有这么一件事。”婆婆答道。
“等一下!我需要弄明白一个事实,我们的千木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上面一株树都没有,而我们当年拣的黑色羽毛有到那里去了?你还没回答我!”
“黑羽毛就在这里——我已经用它给您织好了法衣,就是这件袍子;而千木山,我还不能告诉您更多。”顿了几秒,婆婆又说道:“时间快到了,我的铃巫,你该上路了。”说罢,他从垫肩里抖出了一把黑色的扇子说道:“这是铃族的凉扇,异族人最擅长变换容颜,打开这把扇子遮住你的脸就能使你变化容貌,但是要记住,只能使用一次,而且永远也变不回来。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护身的东西。”
跟着,婆婆开始念咒:
“我的铃巫,不用心急,黑衣的圣灵,召唤亡灵,生即是灭亡,灭亡即是重生……”
婆婆的咒语还没念完,落霁就开始感到又一次的晕眩。见状,婆婆停止了念咒。
“现在,我要给您看一些东西。”婆婆的双手合并在了一起,尽最大的力量施展着魔法。
阁楼显现出黄昏最美的景致。阳光从带木质的花纹的窗子里透射进来,映照在四面空旷而素净的白壁上,出现了一幅接一幅的幻景:先是一条很长的河。落霁仿佛能够感觉到河水的冰凉。流动的河水渗透着幽绿,在瞬间便幻化成了一大片绿色的森林,和落霁小时候梦里梦到的千木山一模一样。落霁有点忘情,伸手去触摸,结果幻景就全部消失了,白壁依旧是白壁,夕阳依旧是夕阳。
“这是什么回事?”落霁问道。
“不要紧张,我的铃巫,你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幻景又重新出现,这次仿佛是在海上,云雾缭绕,仙乐飘飘,时而还有弱骨丰肌的鲛人隐约出现,她们泪光点点,泣涕涟涟。海水翻滚着七彩的波澜,映照到浮出水面的鱼儿身上,鱼儿也变得多彩灵动。就在落霁迷醉在这一幅美丽的幻境之中的时候,墙上的图案突变,一只黑色的羽翼如雷电般一闪而过,接踵而至的是黑色的云,黑色的水,黑色的泪,所有都是黑色,整个白壁都乌黑到不能看清图案。
“这……”落霁一脸疑惑。
“我的巫术只能做到让您看到这些了。”婆婆跪在了落霁的面前。“我的铃巫,现在请您选择哪个水神,我可以帮您安排。”
落霁在瞬间便穿上了那件乌亮的、绣有莲白滚边的袍服。
“如果真的要通过这条路才能……我选择……河伯!”
“记住,那边是另外的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