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免节外生枝,陌造恩避开官道,于马匹可通行的林野快捷方式上,连赶了两个昼夜,终于来到锅壁村外的五口坡,坡旁种满梨树,届至收成时节,果树已是结实累累,却不见农人穿梭采摘,任由一年辛苦成果,掉落在地上腐烂。
陌造恩正要驱马进村,忽闻后头有人喝住自己,回头一看,尖嘴猴腮的司徒鄙,乘着一匹与他极不相称的高大骏马居于中央,前后由四名松岩派弟子护卫。
司徒鄙天生矮小,唯恐被人看低,出门总是大摆排场,非要显尽威风不可,旁人瞧见了,在背后取笑他是猴子骑大马,却没人真敢小觑他。
此人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聪明才智从不用在正途,向刘天纮所献之计,样样阴损毒辣,在他的精心策划下,松岩派版图这十年来扩张整整三倍有余,又忠心不二,深得刘天纮信赖,即便是为松岩派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副掌门断指神爪飒江来,仅仅是刘天纮的左手,司徒鄙才是他视为与使剑之手,同样重要的心腹。
陌造恩将马掉头,面对司徒鄙恭敬地道来:「大掌柜叫我有事吗?」
居首的松岩派弟子陆齐鸣见陌造恩正面迎来,手握住剑柄警戒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其余三人提高警戒,目光扫向四周,防范有人从旁伏击。
陌造恩见状,迅速下马恭敬地说:「大掌柜忘了我吗?小的是陌造恩啊。」
陌造恩走近让司徒鄙看清楚自己,走至五步之距,陆齐鸣拔出精钢长剑,斜斜指住陌造恩,剑尖显露寒光,陌造恩见对方展露杀气,立即止步,不敢再跨前半步。
司徒鄙居高临下瞧望陌造恩一眼说道:「不是我自豪,认钱认人的本领,我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会有个前十吧!可年轻人我还真是没见过你。」
听到司徒鄙说自己年轻,陌造恩不住笑了起来道:「您别开我玩笑了,我有年纪了。」
司徒鄙年约四十五、六岁,而陌造恩此时的岁数最多是十六、七岁,正是青春正盛的年少时期,若不是话说的诚恳,还以为陌造恩是故意嘲讽。
当作陌造恩再说玩笑话,司徒鄙笑道:「你要有年纪,我不就成老头了。」
看陌造恩举止言谈似无恶意,司徒鄙要四人收起刀剑,自己纵马跨前几步,停在陌造恩正前方。
「看你这模样,最多虚长我家那小兔崽子一、两岁,干嘛满嘴老啊老啊的,像你这么俊的少年,背把剑在附近走动,万一遇上贼人,可不是好玩的,那些恶徒可是财色兼收、男女不拘,你们说是吗?」
司徒鄙猥琐地向四名近卫说着,他们不约而同紧盯着陌造恩阴笑,看得他毛骨悚然。
陌造恩尴尬地应付道:「我长得俊?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明白司徒鄙为何不认得自己?但听到素来平静的村庄,附近竟有一批歹人出没,心思全集中在此,无暇再管枝微末节的小事,急问道:「您刚刚说贼人?」
司徒鄙有要事在身,不愿在此逗留多费唇舌便道:「反正我要去村里看个究竟,你跟着我们,有事路上再慢慢说,这算是对你很关照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松岩派刘掌门麾下四大弟子贴身保护。」
他刻意要在陌造恩面前显摆威风,装出一副慷慨施恩的模样。
陌造恩懂得他这点小心思,顺水推舟,连忙做揖称谢道:「那是当然,就有劳司徒大掌柜和各位侠士了。」大拍马屁,哄得司徒鄙得意地捻须微笑。
「快点,耽误了我的时间你赔不起。」
司徒鄙催促道。
「小的哪敢。」
陌造恩谄媚地说,矫健跨上马与司徒鄙并肩而行,态度谦恭无比,这边一句久仰,那边一句仰慕,说得司徒鄙飘飘然,虚荣心大作,遥指东北方烟霞山道:
「这些日子枭风寨的一干贼寇,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与双龙帮余孽串谋,集结省里青豹堂、十三番子、震刀会等宵小匪类,一千四百多个毛贼在三更天,一路从锅壁村杀进城里。守城官兵不敌败退,幸亏刘大掌门率众前来驰援,双方人马恶斗历经整整两个时辰,那批无胆匪类,像是吃了什么丧心魔药似地,个个不畏生死杀红了眼,倒下一个又来一个,胸膛被刘大掌门一剑刺穿竟然不倒,用手紧紧扯住剑,好让下一个同伴趁隙下杀手,纵然刘大掌门武功盖世,遇上这等不要命的打法,还是硬生生挨了一、两刀,不过流萤之光,终究是难以与日月争辉,平时刘大掌门以慈悲为怀,不愿多杀生,出手总留三分余力,这回唯恐拖延下去,累得城中无辜百姓受害,为护生,无奈杀生,使出镇派绝技森罗剑法中昙日诀之艳红流转,绯色剑气所到之处,几百颗人头像是切瓜剁菜似地掉落一地,吓得贼首与剩余残党胆战心惊,落荒逃回枭风寨。」
事发当晚,司徒鄙把自己锁在钱庄秘密地窖里,直到隔天刘天纮派人来寻,才惊魂未定地出来露面。
嘴上所说,尽是耳闻后,再依照自己想象,夸大渲染过一番,就为了在外人面前卖弄见识,炫耀自己跟随的主子有多么英武不凡。
刘天纮一剑在手,势不可当是真,但来犯者也非弱者,各帮会四名首脑,连手缠斗刘天纮,后方还有善使暗器的名家,不时找空档射出毒镖,乱其注意,令他捉襟见肘,虽然让青豹堂堂主了无德,成为剑下亡魂,左肩却正中,了无德临死豁命一招豹死留痕,扎实给卸折了下来。
毫无深仇大恨,一堂之主竟犹如亡命之徒与自己博命,足以让武功高出数倍的刘天纮大惊失色,在生死交关之刻,一秒分神,便会带来无可挽回的憾事。
十三番子大当家巩敬行、二当家何利平见机不可失,分别使出成名绝技,天降急雨、烈风焦原,双式合击,数十道剑影如骤雨,在炙热火劲助威下,罩住刘天纮全身,背后震刀会会首张可法,一刀力扫中岳,百足斤的大砍刀向中路劈来。
一人不惜以性命制肘,牵住刘天纮,三人狙击,形成必杀之局,势要了结宿敌的一条命。
危急之际,刘天纮将剑气运使在周身,艳红流转招式霸道,威力雷霆万钧,三十三道剑芒化解燃眉之急,刺死了无德,逼退巩敬行、何利平、张可法三名棘手敌人,剩余剑气不分敌我,往战场众人扫去,受波及惨死之人,正如司徒鄙所说不止过百,却有大半是官兵及其门下弟子。
纵然成功一举退敌,刘天纮却难脱滥杀无辜,这等恶名加身。
学武之人皆知刀剑无眼,闪躲不及,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况且胜负一瞬,出手本就不容刻缓,在此战中存活下来的松岩派上下,无人责怪自家掌门,毕竟比起屠城,牺牲百人算些什么?亲眼目睹本门昙日诀威力之大,个个引以为傲加紧习练,盼望有朝一日,能像掌门那般神武无敌。
刘天纮自觉此战令他脸面无光,于是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无人敢张扬,深怕惹恼掌门不快,听到司徒鄙滔滔不绝说来,陆齐鸣等四人喜形于色,倨傲地挺起身子,迫不及待要在外人面前施展一下手脚。
陆齐鸣用丹田之气朗声道:「司徒掌柜,我和吴师弟先到前头探路,万一有什么恶人躲在暗处埋伏,好先收拾了,免得害您老受惊。」
在后方压阵,体型最为魁梧的姜海平,玩笑地说道:「吴师弟,你和大师兄可别杀的太干净,留一、两个给我和小基子练练招。」
只见姜海平口中的吴师弟使劲拉住马匹,马儿脖子受疼,双蹄腾空,嘶叫开来,铁蹄一着地,便奋力地向前奔去,临去前回头道:「我先走一步,不然大师兄赶来,我就没得杀了。」
陆齐鸣摇头莞尔笑道:「这小子啊。」向司徒鄙点头示意后,催马随后追去。
被这么一起哄,似乎前方真有敌手等候,姜海平按耐不住心痒,向司徒鄙请求加快马速。
司徒鄙不愿扫大家的兴致,驾地一马奔出,骑射是陌造恩老本行,这些人剑上功夫了得,马上功夫却不见得胜过他,三、两下便赶在三人前头,抵达山丘顶端,此时陆齐鸣两人早已向山下竞逐,即将到平地,陌造恩眼尖,看见离两人不到三个马身的距离,有条蓝色丝线密如蜘蛛细网架在半空中,感觉到一股冷冽的不祥之气,陆齐鸣他们却浑然不觉继续向前。
陌造恩心头一阵不安,忍不住大叫一声:「小心。」为时已晚,丝线牢牢缠住陆齐鸣两人颈子,两人感到剧痛,本能地伸手在脖子前方,企图拉断这无形束缚,细线却像是有人操控似地,一寸一寸往内勒紧,眼见便要气绝身亡。
姜海平以为两人中了毒,警戒地抽剑,同时将内力运转全身,双腿在马腹上一夹赶过去支持时,从右侧林中射出一点寒光,不偏不倚直冲他眉间射来。
因为三人自始自终视若无睹,陌造恩这时才发现,原来只有自己看见一切,不再迟疑,从腰带掏出一大块碎银,用足臂力朝姜海平所骑黑马丢去,正中马脚窝,马匹吃痛躯软了下来,要命寒光从姜海平头顶擦过,姜海平发梢即刻结上一层冰霜,身体一凉,顿时失去平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触地时,一条腿当场折断,意识到中了埋伏,他强忍住痛,仅仅低哼一声,伸手在头上抓了一把碎冰下来,惊骇地看着手中,不受热融化,持续散发寒气的异冰,反射地将冰向外扔。
陌造恩赶来探视姜海平的伤势。
「多谢,若不是陌前辈出言提醒,在下的小命难保。」
能洞察出无形之气,修为已踏入问气之境,证明陌造恩绝非庸俗之辈,姜海平当场改了称谓,以晚辈之姿见礼。
敌人在暗,陌造恩无暇去辩解,眼睛盯着那道光气射来的林间,姜海平视线跟着陌造恩移动,两人全神贯注,眼都不敢眨一下。
短短一瞬间,松岩派四大弟子两死一伤,司徒鄙吓得跳马,发颤地躲在那名唤做小基子的松岩派弟子身后。
小基子临危不乱,长剑横在胸前,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准备应付来袭的强敌。
忽闻一声阴沉冷笑,从林间回荡而出,一人身着黑衣,手持两把利可断金的短剑,身速似风,由远而近乍停在小基子眼前,黑衣人将剑尖轻抵住小基子手上长剑剑身,寒气从中渗入扩散,当白霜之气蔓延到小基子手心,黑衣人喝声:「给我撤手。」手指在已冻出一层薄冰的剑身一弹,剑身犹如酥饼,一碰便裂成七、八块,坠地时发出当当声响。
黑衣人不屑道:「刘天纮好不缺德,随便丢了一本剑谱、内功心法,只会叫弟子依样画葫芦地埋头苦练,从不传授由内力运转真气的诀窍,叫你们临阵对敌时去白白送死。」
他大脚一踢正中小基子气海穴,小基子只觉血气一阵翻腾,待恶气冲至头顶便昏沉倒下。
司徒鄙又惊又吓,汗流满面苦笑道:「原来是钟大侠尊驾光临,您要来,怎么不先和小的说一声,我好在娇月楼设宴款待您,小西施可是天天叨念着想您,说天天梦见您呢。」
一说到醇酒美人,面如沟鼠,浑身散发阴湿气息的黑衣人,脸上不禁流露****,却很快地镇静下来,胸口怒气翻腾道:「现在还跟我来灌迷汤这套,我一尺寒霜剑钟无二,一时胡涂,误中你和刘天纮的奸计,为了区区一个青楼女子与我师哥反目,傻傻替你们卖命,杀人越货不说,更暗中替他铲除宿敌。结果呢?他自己独吞大部分赃银也就罢了,竟还叫那臭****挑拨我们师兄弟决斗,等我们拼个气空力尽,立马派大批杀手围杀,要不是我师兄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我恐怕早已身在阴曹地府之中。」
兄弟阋墙的痛,死里逃生的狼狈,钟无二深刻体会,恨刘天纮恨到骨子里。
司徒鄙心虚地解释:「天大的误会,两位与刘大掌门情同手足,他怎么可能如此对待你们?」他雪亮着,一但松口,被钟无二坐实罪名,十颗脑袋也不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割的,暗自叫骂派出去的死士不中用,连两败俱伤的人也收拾不了。
钟无二冷冷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总之这笔帐我们算在他头上,今天只是略施薄惩,等我师哥伤势、功力一恢复,便会到松岩派登门拜访,向大仁大义的刘大掌门请讨个公道,相信他比谁都清楚,说到单打独斗,我们任一个人皆略逊他一筹,一旦二人齐心刀剑合璧,他只能任凭我俩宰割。」
见钟无二没有将矛头指向自己,不需要作替死鬼,司徒鄙松了一口气,只要能保住命,他才不管刘天纮的死活,顶多再去找另一个能庇护他的势力。
见司徒鄙软骨头,毫无节操的卑贱样,钟无二觉得杀他都嫌脏了手,狂笑道:「对了,叫刘大掌门不要期待那批用重金聘请的高手,他那批墨松军被我追杀,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两个武功最为高强的,不久后却要去杀他。」
他从怀中掏出了两块松墨条,信手扔在司徒鄙脚边,一块冻成了冰块,另一块被火销溶变形成一团小黑球。
钟无二道:「拿回去给刘天纮瞧仔细,告诉他,我们两兄弟从此与他割袍断义,要他好好想想,当贪财好色之人,不再留恋酒色财气,一心想报仇雪恨时,他有没有办法挡得住?」
司徒鄙受这股凛冽杀气震撼,畏缩地连忙称是,在他趴跪下去捡拾墨条时,钟无二纵身来到陌造恩身边,身法之快,犹胜他全力射出的羽箭,陌造恩一时愣住,反倒是姜海平及时做出回应,强忍脚伤,一招昊阳高照,长剑往钟无二喉头斜刺,脚上带伤,腰腿无从发劲,仅靠右臂刺出的一剑,剑势疲软无力,钟无二不闪不躲,双手朝剑身一夹一扳,剑便随之脱手,翻飞到数十尺远。
钟无二无视姜海平,饶富兴趣上下打量着陌造恩道:「你这娃儿有点意思,竟能看见我的真气?」
以杀人于无形为目的的傲霜蛛网,平时发动时,除了周围气劲会稍微冰冷外,即便是问气境的高手也难察觉到气芒痕迹,陌造恩能一眼看穿,钟无二惊奇之余,也和姜海平一样,以为陌造恩刻意隐藏了一身本领,在吃过刘天纮的亏后,现身之前,他谨慎地朝着陌造恩发了一道暗劲作为试探。
这劲力不带杀意,亦无半点害处,只会对真气有所反应,触之即返,施放者可从弹回的气劲里,判断对方的根底,发现陌造恩一无所感,而且筋未练、髓未伐、血未洗,体内一片浑沌,不见丹柱挺立,真气更是空空如也,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人。
正因为如此,更想知道陌造恩身上有何特别之处?
陌造恩轻声地道:「我以为大家都看得见。」
钟无二恶笑道:「要是人人都能以目视,那么我何必辛苦修练内家真气呢?不管你是装傻,还是背后有名师教导,听过来人一句话,不要与刘天纮走得太近,和他共事无异是与虎谋皮,今天我不为难你,你好自为之。」
换做平时,坏他好事的人,钟无二随手便杀了,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主,若不是要刘天纮饱尝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滋味,陌造恩早被他杀掉,而不是撂完话,像猎鹰掠地般,扬起一道沙尘,身形飒然离去。
纵然钟无二说得直白,姜海平仍把陌造恩当作深藏不露的高手,承蒙救命之恩,一而再地出言感谢。陌造恩不敢居功,只说是侥幸,好生地将姜海平托上马,共骑回到司徒鄙处。
司徒鄙胆小且惊魂未定,姜海平说什么信什么,就这样把陌造恩当作老天赐给他的贵人,巴在陌造恩左右,等到小基子转醒,四人快马加鞭进到村子里避难。
唯恐钟无二去又复返,吩咐村民到村外收殓陆齐鸣二人的遗体,司徒鄙便伙同姜海平与小基子要折返回城内报讯。
司徒鄙和姜海平力邀陌造恩同行,陌造恩却不愿再耽搁,与众人辞别后,独自牵马往位于村底的表婶家走,那里一片狼籍,屋子遭到烧毁,陌造恩见状乱了方寸,急急忙忙来到村长家询问究竟,村长也在大难中惨遭歹人毒手,村长长子领着他到一处新挖的红土冢前,道出事情始末。
那晚,大批强盗土匪入村,大肆地搜刮掳掠,匪徒见人就杀,离去前,一把大火烧毁了村子里二十九间木屋,所有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焦尸,全数埋在冢下大土坑内。
陌造恩得知嫂子葬身火窟,从此天人永隔,养育之恩无法再报,痛心疾首,悲愤跪在坟冢前,嚎啕哭了大半响,誓言要报这个大仇。
村民疑惑地瞧着吊唁死者的陌生人,这人满口说,自己是月娌婶的表侄子,贺氏的小叔,但名字不同,长相也不对,可不停歇的眼泪,无庸置疑是真情流露,必然与死者有着深厚感情。
村长长子看陌造恩哭得肝肠寸断,请他到自宅暂做歇息,叫女儿打了一盆水给他抹脸。从水面上,陌造恩终于看见自己的面容,大惊失色,怎么整张脸被人翻了一翻,变得全然不像昔日那般。惊慌之下,错手打翻这盆水,正当要弯腰收拾,从门外传来宏亮如钟的男人声响:「敢问陌造恩少侠是否在内?在下松岩派掌门刘天纮特地前来拜会。」
江东首屈一指的大人物竟亲临锅壁村,只为见自己一面,陌造恩心中一凛,怕失了礼数,赶忙转身道:「言重了,不知道刘大掌门有何事情要吩咐?」
对刘天纮,陌造恩向来只闻其名,不曾见其人,今日一见果然气态非凡。
刘天纮一身锦衣,英气挺拔,双眼炯炯有神,精力饱满,腰悬一块上等翠玉牌,身后一名剑童捧着宝剑随侍,剑童十一、二岁的年纪,长相俊美,眼神倨傲、锐利,盛气凌人,一看便知他并非普通奴仆,而是松岩派极力培养的弟子。
「你们留在这,我一个人去见陌少侠。」
刘天纮摒开左右要只身进入厅堂。
「掌门!」
剑童尽责地阻止,随行的门人中唯有他敢对刘天纮的话有异议。
「山儿你越矩了。」
刘天纮不热不冷地说了一句。
剑童吓得将腰半折,看也不敢看刘天纮,双手平举将剑递上前,希望掌门至少带上剑防身。
刘天纮微笑摆摆手,等屋子里的人识趣地奔到外头,才大步跨过门坎,与陌造恩独处。
一与陌造恩面对面,刘天纮笑容可掬道:「听闻少侠在五口坡仗义搭救劣徒一命,在下特来表达感激之意,不知少侠师承何处?」
从未见过像这样的大人物,来得又突然,陌造恩一时蒙了,口舌打结说不出话来,刘天纮见陌造恩迟迟未回报自身门派,猜想他必然鲜少在江湖上行走,或是有难言之隐,照理说,应该进一步询问,但此时松岩派内外交迫,得赶快寻找有力外援度过难关,多拖延一刻便多危险一分,刘天纮省下拐弯抹角,用最快速又不失礼的法子检验陌造恩,双拳一握直接从丹柱提取内力,不侵犯对方,仅在周身三尺释放真气,陌造恩一见红光荡漾,回忆起缺与钟无二曾以相同手法,一制人、一杀人,不知眼前这光底细、用途?心里想着安全第一,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远离光气。
刘天纮见陌造恩有所防备,证明了姜海平所说属实,立刻势一转,将真气吸纳入体叹声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今日已然如此,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刘某人就明说了,正如少侠所见,我那两位义结金兰的兄弟,对我有些小小误会,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倘若不是前阵子守城,耗损了五成功力,刘某倒是不怕与他们周旋,无奈经过多日生养休息,至今仍只回复七成左右,勉强还能与钟无二打个平手,但若加上他师兄,说来惭愧,恐怕百招之内便要魂归西天,刘某个人生死事小,这次异象过后,邪魔妖道变得凶残百倍,屡屡来犯,若无人出面与之抗衡,关山城方圆百里,恐成一片人间炼狱。」
得知陌造恩与钟无二照过面,刘天纮假装仁义向陌造恩求援。
陌造恩脸色惨白道:「这该如何是好?」
刘天纮见这一番话打动陌造恩,顺水推舟往下道:「要同时对付冷尖之剑与热钝之刀,没有武功、内力与我并驾齐驱之高手,配合出手是不行的,我发了十几封飞鸽传书,邀集武林同道共同抗敌,偏偏武林盟在这紧要关头广发武林帖,召集盟中各大门派首领齐聚烟波水阁,共请阁主出面解决,这次异象带来的祸殃,以及对抗即将组成的黑道联盟。既然他们不顾江湖道义,置我关山城百姓于险境,而这些恶人又冲着我前来,干脆我带齐人马北上,将他们引离城外,即便会横尸荒野,也要保生民平安,若是侥幸不死到达烟波水阁,武林盟盟主与其余要角与我素有交情,必会为我出面除去心头大患,刘某斗胆想邀请少侠结伴同行,有道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尤其有你这等功力之人,自然是强过我那些劣徒们。」
若非陌造恩早摸清楚刘天纮底细,必然会被这等大义凛然的说词感动。陌造恩心想,刘天纮好毒的心肠,明明想弃城于不顾,却说得犹如慷慨赴义似地,撂得更明白点,便是要逃到烟波水阁去讨要人情、请帮手。找上自己,无非是误以为能看穿真气之人,便是身怀不凡武功,能替他御敌。
陌造恩该一口回绝才是正办,又想嫂子惨死,凭自己一人之力,万万无法与成千上百贼寇抗衡报仇,继续留在官兵稀少、民防尽退的关山城,万一贼寇再次来犯,唯有等死一途,而与缺之约定必须要践行,恰巧刘天纮之所向,正是受托之剑与书信要送达之处,当即爽快答应道:「我也正好要去那,就这么办。」
至于误会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届时走一了之便是,没必要与刘天纮这种人讲什么道德仁义。
戏要做得做全套,陌造恩利落拿起置在桌上的古剑,忘了缺交代,一把便要将剑抽出,剑身方显露一吋,惊鸿地灿放出耀眼七彩光华,剑气四溢直冲牛斗,木屋横梁应声而断,屋顶被扫出一道整齐大切口,砖瓦失其附力随即崩落。
刘天纮见状,出声喝采道:「剑术与人一样地俊,看来老夫也得献献丑才行。」
刘天纮将真气聚于双掌往左右一拨,两道气劲将翻落的石块、木材、瓦片推至两侧,屑尘尽扫,竟没有半点脏秽沾到陌造恩身上。
站在外头等待,目睹刘天纮展现绝艺的弟子同声惊呼:「好一招怒江两分。」
剑童骄傲地抬起下巴,转头看了同门一眼,冷冷哼了一声,像是嘲笑他们少见多怪,再回头看着刘天纮时,腰杆挺得更直了,用身体表现出对掌门的崇敬。
陌造恩对古剑竟有如此威力诧异不已,意识到差点违背了与缺的约定,急忙将剑回鞘,庆幸没有出什么乱子,压根没留意刘天纮故意卖弄的绝技,房舍少了屋顶覆盖,烈日直射叫人睁不开眼,陌造恩抬头望了望天际,轻拍两下自己肩膀的灰尘,满脸不以为意,一副不将这手功夫看在眼里的模样。
剑童不满恶瞪了陌造恩一眼,被刘天纮察觉,瞪了回去,不许他节外生枝。
在刘天纮眼中,陌造恩这份轻蔑,那是表示武功深不可测,持才方能傲物,有此一强手在旁,哪还需要担忧?不由得大喜,主动向前,热切地握着陌造恩的手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
陌造恩缓住刘天纮道:「刘掌门且慢,我有两个要求,您且答应再说。」
此时刘天纮已是病急乱投医,哪怕是两个,十个、百个,他也会满口应诺下来,急道:「少侠请说,只要是刘某能力所及,必当全力以赴。」
陌造恩低声道:「给我半天时间,还有我需要十万两银子。」
刘天纮窃喜,他就怕陌造恩不爱钱,这次为了避祸,早早吩咐司徒鄙,派人带着现银去外省各大钱庄兑成银票,总数有数百万之多,已分成八路运出关山城,光此刻他怀里,便有面额万两银票五十张,当下点了十张,交至陌造恩手上。
随身带着巨款,富到流油,可见刘天纮压榨多少民脂民膏,陌造恩在心里暗骂,想着不拿白不拿,不动声色收妥后道:「请掌门在此稍候,日落之前,我必定回来与您会合一同出发。」
陌造恩将村长长子叫到僻静处,塞了一张万两银票给他,说道:「这里马上会出现大祸,等我和刘天纮一走,你便拿着这点钱,带上村民有多远走多远,一过五口坡,往西走三十里左右,那里有一棵被雷轰秃的百年银杏树,拨开树后方芦苇丛,有条一人宽的小径,出了小径会看见燕名山,从前朝廷在那开挖铜矿,盖了不少工寮,之后矿坑废了,那儿便搬清一空,整个村子的人住进去还有余,你们委屈点先住下,偶尔派人下山探探风头,待安全后再搬回来便是。」
能令一派之长专程入村拜访,村长长子知道陌造恩是个大人物,前车之鉴在前,关山城又差点破城,再发生什么事也不是不可能,将他话牢记在心道:「也不需要这么多。」纯朴的农家人,不敢收这么大的款项,执意要退回一些。
陌造恩强迫他收下道:「收着,出门在外有钱傍身总是好的,以后重建村子需要不少银两,如果你真过意不去,就将我表婶、嫂子,还有其他人的墓冢修造得漂亮些。」
「你真是月娌婶的表侄子?你的脸……」
村长长子从怀疑到信了八分。
「一时也说不清,而且也不重要了。」
稍加回想,陌造恩便猜到自己容貌大变,十之八九是因为狼熊胆的缘故,缺能颠倒天地黑白,改变他的一张脸又何难事?只是不明白缺这么做的理由。
告别村长长子,陌造恩走到村口驻马的槐树前,解下绳索,再次对刘天纮保证后,在松岩派众人目送下,驾马往城内奔驰而去。
关山城城门被攻陷毁坏,数十名工匠正在加紧补修,城门口少了官差驻守盘查,陌造恩长驱直入,往衙门捕快房直奔,找着常一块喝酒,在城内受人敬重的老捕快,如实告知松岩派即将撤守离城。
一般人或许不知道松岩派的底细,衙门却是再清楚不过,从县太爷到衙役都拿过来自司徒鄙的贿赂,名义上孝敬,其实是封口费,分一杯羹让县衙少管闲事,关山城实际上由松岩派掌管,官府插不上手,县太爷想平平安安调任或升官,还得靠松岩派维护城中安宁。
松岩派控制,吸着关山城的血,刘天纮可以不要关山城,关山城却离不开刘天纮。
兹事体大,老捕快连陌造恩的身份都没追究,要属下赶到松岩派,位于城内的府邸探探口风。属下慌张地回报,一切正如陌造恩所说,人去楼空,只留下几名老家丁照顾房舍,只说是刘掌门出外参加武林大会,其余一问三不知。
「王八羔子,他这是吃干抹净,想要拍拍屁股走了。」
老捕快呸地,在地上喷了一口唾沫子骂道。
「难道你还期望,他跟大家生死共存亡,这不像老哥哥你会说出的话。」
陌造恩和老捕快说话向来是没大没小。
「这调调倒是我那小兄弟没两样。」
老捕快直觉想到每次上山打猎,都会替他猎只獐子做为下酒菜的酒友。
陌造恩正要对老捕快表明身份,旋即想到得解释半天,还不一定解释得清,而时间不等人,再耽误下去,拖累关山城防务,后果不堪设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话我已经带到,事实摆在眼前,你自己看着办。」
转个弯,把事情丢给虚构的第三人。
「派人去雇些漕帮的打手,打杀土匪足够了,如果来的是高手,他们人多面子大,说不定对方会有所顾忌。」
陌造恩一开始就在打漕帮主意,所以向刘天纮讨了这笔钱,江湖人了江湖事,比起生斗小民,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才有办法应付挟怨而来的牛鬼蛇神。
「这些人有用归有用,可个个是出了名的狮子大开口的主,县太爷可不会掏钱买账。」
漕帮信用卓著,拿钱一定办事,前提是得先付出大笔的钱财。老捕快没有,更不奢望贪婪的上官伸出援手。
「银两我有,记住别浪费时间讨价还价,我瞧着就是这两天的事,赶紧把人找来城里坐镇再说,省城那边也别忘记求救,既然刘天纮跑了,那些人应该不会笨得和官府硬破硬。」
陌造恩将剩余九万两银票全交予老捕快,连声谢也不让说,催促他火速通知城内、城外居民,预先做好准备,若不想走,便得及早调来外援,以免被杀个措手不及。
尽完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陌造恩回到锅壁村已是日落时分,松岩派在刘天纮率领下整装待发,一见到陌造恩回来,司徒鄙用那尖薄声音大喊:「启程。」
四个衣着笔挺的弟子,举起写有松岩派三个大字旗帜,领在前头开道,百余人浩浩荡荡行在官道上,队伍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是仓皇逃难。
找到足堪信赖的好手,刘天纮把握时间吞服,花费千两黄金炼制的治伤良药纹心丹,务求在武林大会召开前夕治愈内伤,坐在由八匹马拉的车驾里,静心运功调理内息,吩咐副掌门飒江来招呼贵客。
飒江来四十出头,脖颈处刺有一只独角蛟龙,身量不高,嗓门极大,开朗健谈,一路上与陌造恩谈笑风声,松岩派弟子与这位笑口常开,不太摆架子的副掌门颇为亲近。
言谈中,陌造恩察觉到,飒江来与一帮弟子衷心认为此次远行,真是为了共襄盛举,替武林尽一番心意,他内心纳闷,难道姜海平与小基子没有道出实情,或是根本是同流合污,众人协助刘天纮,隐瞒他所干下的诸多丑事?
陌造恩问道:「怎么不见海平兄和小基子?」
飒江来听闻此话,眉头重锁道:「他们两个有幸蒙陌兄弟援手,无奈最后还是伤重不治。」
陌造恩在心里暗道:「原来是遭杀人灭口,总说无毒不丈夫,刘天纮算是个中翘楚,竟把那么多人骗得团团转,甘愿为其卖命。」想想也合理,刘天纮武功不在钟无二之下,若留了姜海平活口,详细一问,必能从描述里推测出他是个假货,断不会以礼相待,折节相邀。
飒江来感怀地道:「陌兄弟,掌门师兄十分器重你,有机会你去劝劝他,不要墨守成规,既然决定去参加武林大会,便要挺身扛起捍卫芸芸众生之责,论武功、人品,掌门师兄哪样不是一时之选?若能代表正道,取得那位先生的绝世武功,继受传承,成就一桩美谈,日后匡正世道,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陌造恩疑惑问道:「那位先生?」
飒江来附在陌造恩耳边细声道:「当然是那晚施展万里传音的绝世高人,底下人内力浅薄或许没听仔细,依陌兄弟之修为,想必听得一清二楚才是。」
缺既然要举世皆知,就没有人能自免于外,那种直入脑海的音波,聋子都听得见。
陌造恩恍然大悟道:「你是说那晚的事,我想没有人比我听得更明白了。」身历其境,感受自然比任何人强烈。
这时飒江来忽然翻手一掌击向路旁大石,掌印陷石七吋,然后兴奋地道:「那晚闷热我睡不着在屋外乘凉,被那道天外极光照射过后,内力便平白暴增一倍,再进一小步便能聚气化真,和掌门师兄一样踏入问气境之中,你说,如果再能得到那位先生倾囊相授,别说武林至尊,改朝换代也是易如反掌。」脸上全是敬畏与向往,可见缺给人的震撼之大。
飒江来将声音压低道:「师兄仁义无双,但难保其他人心术不正。照我说,这回参加武林大会之人,个个心怀鬼胎,尤其是盟主特意选在烟波水阁召开,八成是想挟众议,逼阁主表明不会参与寻访神魔之间的竞逐行列,好自己独占鳌头。」他觊觎却不贪婪,全心想要扶持刘天纮成为天下霸主。
陌造恩道:「武林盟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刘掌门想要脱颖而出也不容易吧?」身为一个猎户无从得知武林动态,单纯地不想捧高刘天纮,才会下意识开口贬低。
飒江来眼神一亮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掌门师兄正在修练本门不传之秘梵火四绝,一旦大功告成,松岩派必能威震四海成为武林巨擘。」
陌造恩淡淡笑道:「若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不过和那一位相比,什么绝学都只是一阵臭不可闻的屁,那还是人练的武功吗?」
无须陌造恩打压,方才还志得意满,把刘天纮和师门武学吹上天的飒江来,一想到缺一手能扰乱天象,无远弗届的真气,像斗鸡般高高昂起的头立刻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软不拉耷地垂下不语。
陌造恩不是武林中人,对武功一知半解,钟无二能化气为利锐,织网杀人,在他眼中已是遥不可及的强者,但远不及缺万分之一,他相信缺吹一口气就能将钟无二裂解成飞灰,简直就是说书人口中的神通。
「说得不对,跟他一比,我们连屁都不是。」
觉得飒江来说得不够贴切,补充道。
飒江来深有同感,冲着陌造恩猛点头,跟着用细不可闻的挫败声音,嘟嚷说了一句:「打脸用手啊,用踩的是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