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十七分种。
李江流满身泥污血渍,手上皮肤炸裂,他全靠着一口浊气硬撑到现在,已经眼冒金星,四肢发软。
好在那巨大的闷响声小了很多,不再让更多的血流出他的耳膜。
他离地面还有十米。
……
还剩十五分钟。
将最后一层土扒开,他终于冒出了头。
还未等他看清外面情况,就被一股极大的压力笼罩住,紧跟着是无形的气浪席卷而来。
李江流上半身向后折去,要不是背后有土堆,他觉得脊椎会直接断掉,但即便如此,他全身骨骼还是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下一刻便会散掉。
耳中嗡嗡直响,胸腔向内凹,所有的空气连带着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
他无法呼吸,眼眸涣散,渐渐不能视物。
狠咬舌根,这头犟驴用疼痛感换来片刻精神,瞬间压榨出体内所有力量。
六窍内蕴含的元气……肾上腺激素……肚子里的隔夜饭……所有能用的他全用了出来。
“啊!”
他双眼通红,把身体折了回来,随后狠命的趴了下去。
他感觉舒服了一点。
……
还剩十一分钟。
通过简短的调整,李江流依旧脸色苍白,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但已能看清周边状况。
在天坑边缘处,他看到了凉君的身影,还看到了将他围住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像是一团光,极速飞旋在凉君周围,像是有无数双手从里面探出,转而间又变成无数把刀、无数把剑……这团光里像是有另一个世界,无穷多李江流从没见过的事物从光团里跑了出来,有的若凶兽、有的若鬼脸、有的像是撕裂一切的龙卷风、有的像是淹没一切的长江大河。
这便是强者所施展出的灵术吗?修行者的世界,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面对这天塌地陷一般的场景,李江流甚至还能分出一丝精力,去思考、去好奇。这并不代表他对凉君的死活漠不关心,只是因为他对凉君有着说不出来的信心。
他很清楚记得,凉君指尖有座山。
……
还剩七分钟。
当从光团中跑出一片覆盖峰顶的火雨后,凉君终于动了……他将双手摊开。
他的指尖里确实藏着一座山。
一根手指为一座山,十根手指便是连绵不断的山脉。
但他的脚下还有一座山,是莽山。
他将手上的山脉和脚下的莽山合在了一起。
他整个人便成了山峦。
没有被撕裂的天,没有被踏裂的地,没有弯过腰的山!
于是下一刻,他将身体绷得笔直,将整个人化成的山峦轻轻压了出去。
这一刻,李江流有股错觉,恍如时光静止,天地间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所有的一切都在窃窃私语,用畏惧的情绪表达片刻的臣服。
那团光也是如此。
它和山峦在无声处相会。
它在山峦前冰消溶解,四散奔逃,坠落在地。
这次李江流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四个人。
……
还剩五分钟。
山峦依旧屹立,凉君却瞬间苍老下去。
李江流望着他的发丝由黑变白,直到干枯如杂草,心中涌起一股悲凉,泪水打湿了眼角。
凉君的敌人不在眼前,他的敌人是时间。
凉君也许可以敌得了天下人,却还是敌不过时间。
这便是凉君的命。
李江流慢慢站起,他想扶着凉君,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座山。
“你便是赤君要找的蝼蚁吗?”
“竟然有命不死,但只还能活片刻。”
“我想抓活的,看他活着被煮的痛苦样子。”
“不能要活的,我们如此丢脸,回去让赤君知道,会轻视我等。”
四道声音响起,李江流顺着看去,看到了四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四人年纪不一,长相古怪,正躺在地上斜瞄着自己。
凉君回头看了他一眼,随手将满头枯发斩断,苦笑道:“你还是上来了,本以为你一会才能醒。”
“然后呢?看着万卷书,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多年以后,我变成野人,再回来给你收尸?瞧这架势,他们弄不好会等你死了喂蛮蛮兽吃,到那时候我又上哪里去找你尸体?”
李江流话说的硬直尖刻,将胸中的悲伤感隐藏在了愤怒中。
他甚至希望将对方激怒,又从指头搬出一座山折腾自己……在一座山面前,时间也会望而却步吧?
凉君看着做出愤怒倔犟姿态,却眼怀关切之意的李江流,笑着摇头:“一会我死时,会自己化成灰,被风一吹,散落各处,哪里找我?哪里又没有我?你要有心,就每次喝酒都多要一杯扬在地上,便算解了我这十年的酒瘾。”
“嘻嘻”、“哈哈”、“嘿嘿”、“呵呵”。
躺在地上的四人都是大笑了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莫非当我等死了不成?还喝酒,这小子一会就得被抓回去煮汤,到时候要有多余的汤水,我们也可以**在地上算是尽了你的遗言。”
其中的胖子又道:“凉君,别看你是天尊,可我们四人也是圣者,虽说你在这峰上呆了十年,做出了禁制,让我等不能运用灵器,但你当我们就没有其它手段?”
李江流仔细看去,那自称圣者的胖子眼中双目已失,成了两个黑窟窿,而其他三人也好不到哪去,有缺胳膊有少腿的,但脸上都没有颓败之色,相反跃跃欲试,不仅警惕起来,对凉君道:“我帮你。”
……
还剩一分钟。
凉君没有说话,山峦瞬间散去,他仅用指尖收回了一座小山。
他用手指着李江流爬出的深坑,把仅剩的小山送了进去,在天坑深处砸出了一个斜斜向下的通道。
李江流明白他的意思,可此时如何能走?而且……像是也走不了了。
那四人不知何时坐在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互相将指头对准对方,看上去似将李江流和凉君围了起来。
李江流一愣,感到四周多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双目已失的胖子阴狠一笑,“一个想逃,一个想死,可惜都不能如愿,凉君,等你一会心毒发作,我们会用秘术将你尸体保存完整,赤君可说过,就算你死,也要把你做成人皮傀儡,为教中挑一辈子大粪。”
凉君对他口语中的恶毒充耳不闻,只是看着李江流说道:“你帮不了我,这不是你能破的局。我杀不死他们,但能困住他们一会,你得赶紧跑。”
“逃了以后,如果可能,尽量活着,不要思考替我报仇这类的蠢事,活的尽量久一些。”
说完后也不管李江流的反应,用手向前轻轻一推,那道无形之墙碎了……
四人和凉君同时喷出一口血,未等这口血落地,凉君一指点去,李江流落入深坑。
李江流知对方心意已决,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冲着凉君声嘶力竭的喊道:“我视你为师。”
凉君鲜血吐出,愈发苍老,微微一笑都牵扯出无数道褶子。
“不为师,可为友。”
望着李江流消失的身影,他转而望天,叹道:“你落下一子,我也应对了一子,可惜咱们只下了一手棋,真是遗憾。”
“但想必就算我死了,你也应该不会寂寞。”
……
还剩二十秒。
因为已打通,他从坑口直接滑落了舱门前。
他看也不看在舱门旁多出的一条极为突兀,通往峰外的通道,转身进入飞船内部。
十七秒。
他跳到座椅上,打开了面前的控制面板,输入了一连串指令。
十三秒。
检查了一番,发现固定安全带已失效,李江流将仅剩的一套宇航服徒手扯成布条,又用布条将自己牢牢绑在座椅上。
十秒。
红色的警示灯不停闪烁,飞船内响起了连续不断的自毁警报。
飞船内残余的所有能源燃料,全部被收到指令的控制系统灌输进飞船发动机内。
九秒。
整个载人舱开始剧烈抖动,李江流深处其中,勉力躲开四散飞起的破碎零件。
八秒……七秒……六秒。
盛放智能手术刀的箱子忽然自动打开,十几把手术刀从里飞出,扑向李江流的脖颈。
他身体被固定住,只能尽力躲闪,没有完全闪开,眼见最后一把手术刀就要刺穿颈部,他体内正印窍大开,元气遍布全身筋骨,让他可以诡异的扭动了一下脖子,恰好避开,却被刀锋刮到,脖颈处鲜血淋漓,好在没伤了动脉。
五秒……四秒……
飞船发动机发出了震耳的轰鸣声,舱内晃动的更为剧烈,像是下一刻就会散架,控制台的屏幕“嘭”的一声爆炸,一股可见的电流从破碎的屏幕中窜出落在李江流身上。
他痛的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皮肤滚烫发出焦糊的味道。
太溪、承山窍开,淬皮境巅峰护住了他,让电流停在皮肤表面,未钻入体内破坏器官。
三秒……两秒……
“吱嘎”
舱内左舷支撑梁固定螺丝松脱,如同一根小树般的合金梁砸向他的脑袋。
躲避已来不及,他把双臂高举,交叉护住要害,同时,凤阴、雷鸣两窍开,合金梁从他手臂上滑落。
最后一秒……
“轰!”
喷射口火力全开,带着六窍全开的李江流,极速向上移动!
……
也许是肾上腺激素,也许是六窍全开,也许是某种不知道的原因在起作用……
眨眼间被带离深坑、刚好飞至峰顶地面的一刻,所有事物都像在他眼中定了格。
透过已经破碎的舷窗,他看到凉君半个身子都已化成了灰,他看到了围着凉君的四个人狰狞的笑脸。
他看到凉君也正以惊愕的表情看着自己。
他想喊,却被这静止的时光静了音。
凉君连嘴都开始消失,只能动了动眼睛。
安然平静,蕴含着告别。
李江流眼泪充盈,却无法在这片段中留下一滴。
最痛苦的是他想说再见都是不能。
凉君真的要死了。
但……
那些人以为可以不死?
他一直放在座椅上的手用力向下按动。
舱顶哗地自动打开,载人座椅瞬间弹起,带着李江流飞到高空。
本来连成片的刺耳警报音消失不见,自毁程序开启,变成了“嘀!嘀!嘀!”的三声。
在凉君最后的发丝也化成了灰后,整个载人飞船先是静止,随后,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爆炸开来!
载人飞船相当于一个巨量的炸药,爆炸后释放出的能量瞬间席卷了整个峰顶,发出炽热的白光,紧接着,一个小型黑色蘑菇云升腾起来,将围攻凉君的四人尽数包裹其中!
庞大的热浪挟裹着死亡,反复犁过峰顶的每一寸土地,李江流被气浪又推起几十米高,鼻孔耳道里塞满了灰,不停往外渗着血,勉强躲过了向上攀升的高温,用宇航服做的固定带却被高温燎燃,片片断裂开,弹射出的座椅随之和他身体脱落。
降落伞“噗”的一下弹出,李江流手疾眼快,以手为刀切断降落伞和弹射座椅的连接处,把降落伞缠在自己身上,失去向上推动力的座椅直直跌落,落进高温气浪中成了一滩铁水。
无名峰顶已成炼狱,降落伞随着热气流在空中来回摇摆。
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朵在墓碑前绽放的小白花。
他的泪水终于落下……
别了,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