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身就雄伟的天山在严冬正月里更显得威仪无比,险不可攀。通往疏勒城的道路在这时走起来更显得极其艰难,有的路旁积雪深处有一丈有余,范羌带领这两千名汉军勇士不得不小心前行,遇到不能走的或者走错的路又不得不换条路,前队的范羌等人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每一处前进中的道路,以便后面的大军行走。渐渐的海拔越来越高,风雪越来越大,寒彻骨髓,有的将士不小心滑进了雪窝里就再也没能出来,不少战马也死在了天山上。但范羌他们没有退怯,大汉英勇的将士们最终还是克服了恶劣的环境,越过了这个巨大的天堑。但是没走多远迎面又来了一场大风雪,很快就把这只队伍给困住了,将士们这时把自己都相互用绳子固定在一起,一点一点的往前挪。虽然艰险异常,但大家依旧情绪高涨,没有丝毫的退怯,因为他们心里清楚,只要往前迈进一步,便离疏勒城又近了一尺。
这天夜晚疏勒城也下起了大雪,这个时候城内连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之前还无奈不得不吃的犀牛皮甲,如今也成了稀罕货,连日不断的消耗,现在木柴也不多了。现在活着的一共还有二十六位将士,这二十六位将士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此时的张封正在凝神鉴赏自己手中的那把弓,说实话,自从张封参军一来,这把弓就没离开过他,这是张封最爱之物,而且张封还把弓箭上面裹了不少犀牛皮,可见张封对它的喜爱,但如今看来张封已经不需要这把弓了。张封看了这把弓许久,然后拿出了自己腰间的短刀,开始一点一点的削自己最爱之物上面的皮革护甲。张封忍痛削了第一块犀牛皮下来,张封没有把这块犀牛皮放锅里煮,而是直接放进了嘴里,慢慢的,很有味道的咀嚼了起来。接着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犀牛皮,一边又一点一点的用短刀继续削自己弓箭上的犀牛皮甲,看上去很是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石修端着破碗,破碗里面盛着已经没有半点犀牛皮的汤水来到一个受伤的将士身边,有气无力的说“来,喝点,这样好的快一些。”石修还没注意这个将士的表情,可能自己也是又累又饿的昏头了吧,拿着碗的手都有些微抖。这位伤兵用微弱的气息说“石先生,我不喝了,你们不要再为我浪费了,给我来个痛快的吧,我实在不想再拖累大家。”石修听了,很不高兴,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现在受伤就要听我的,来,喝!”这个将士是死活不喝,坚持说道“求您了,石先生。”然后又看着屋内的众弟兄,吃力的说道“我知道我不行了,求求各位哥哥,给弟弟我来个痛快的吧,我不能再拖累大家了。”这个时候屋内虽然人多,但气氛是十分的安静,死一般的沉静,石修看这位伤兵病成这样了,态度还如此坚决,也没话说了,表情落寞的看着一边。是啊,大家此时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候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脱。
“好,哥哥就送你一程,兄弟到了那边可别怪我。”这时一个高个子大汉站了出来带着悲腔说道。说是大汉,其实也瘦的只剩个骨头架了。说着就提着刀准备上前结果这位伤员,大家一看都大吃一惊,纷纷连忙上前拦住,夺刀的夺刀,抱腿的抱腿,抱腰的抱腰,纷纷说道
“你干嘛?”
“你能听他的吗?”
“不能这样啊!”
“都别冲动!”
…….
石修强撑着身体大叫道“你给我坐下。”这个大汉听了石修的话扔掉了手里的刀,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大家看了,也都十分的难过,纷纷留下了眼泪。在门口的耿恭至始至终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拦,一直在旁边默默的看着。这时看屋内都安静了,耿恭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都是大汉的忠勇之士,我们一起这么长时间克服了重重难关,历经艰辛,终于坚持到了现在,面对缺衣少粮,我们自己没有乱,更没有相互厮杀,没有崩溃,我很高兴,这是很难得的,这表明我们大家都视彼此为兄弟,为帮手,相互信任,或许刚刚你的做法是对的,这个时候死了是最好的解脱,但我不希望我的弟兄是以这种方式死去,我们是大汉的勇士,我们应该战死在沙场上,而不是因为惧怕活下去而去死,如果是这样,我们一路坚持过来还有什么意义呢?”大家都被耿恭说的低头不语,耿恭看着那位大汉说“还有你,我帐下早有军令,自己人不得与自己人结仇,更不许同袍相残,如违抗者该当何罪?”这位大汉听了,也不哭了,直接走到耿恭面前,跪下说“当斩,请将军动手吧!”大伙一听,全都惊了,石修连忙说“算了算了,现在也是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张封也附和着“是啊。”耿恭看着这位大汉,说道“你这条命我先给你留着,将来杀敌相抵吧。”这位大汉听了耿恭的宽恕,跪拜道“多谢将军。”
耿恭看着屋内的众将士,说“今后我们就算是整日吃雪,都要给我坚持下去,不准再轻言寻死。”耿恭说完,大家都低头不语,说实话场面有些许凄凉,因为他们都已经开不到未来了。
这必将会成为一座被历史铭记的小城,从城外看疏勒城,城墙上的累累伤痕,明白地告诉着人们,这里曾发生过怎样的激战。僻静的疏勒城在寒夜中显得格外的冷清,只有城楼上一把微弱的火光还在告诉着远方路过的人——这儿还有人。之前的雪还没化,又一场大雪降临下来,使得疏勒城的积雪都能湮灭大半个成年人了。入夜之后,一片沉寂笼罩着这片荒凉之地,死寂之城。
“不好,北匈奴人杀来啦!”突然城墙上观察哨响起了叫喊声,喊声打破了黑夜里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屋内的将士们突然听到城楼上的喊声,大家一听到北匈奴人来了,顿时都大惊。耿恭也是一脸的困惑,张封说“大晚上的他们来干吗?”耿恭说“都穿好拿起弓弩,随我上去!”“诺!”屋内众人齐声道。于是一屋人除了动不了的,都赶忙冲出了屋门,向着城楼奔去。
将士们虽然都瘦的厉害,但危急时刻的警惕性都还是在的,大伙箭一般的冲向了城楼,张封跑到城楼上忙问哨兵“北匈奴人来了?看清楚了吗?”哨兵忙说“你们看那里,有好多火光。”大家在雪夜里,顺着哨兵手指的方向,放眼一望,都大吃一惊,只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由远及近,分明是冲着疏勒城方向而来。由于距离较远,加上又漫天大雪,细长的火把队伍愣是看不清楚人数。耿恭登上城楼就看到了,也一直在揣摩。石修在一旁说“将军,我估摸着起码有上千人呐。”夜很黑,看不清对方的面孔,连穿着也看不清,耿恭现在心里也是打鼓,自言自语道“这个时候北匈奴人会来攻城?单于脑子出问题了吧?”随后耿恭大叫道“全体备战,弓弩手准备。”守城的勇士们齐声道“诺。”声音坚定洪亮,毫无怯声。于是大家二话没说,纷纷开始搭弓上箭准备迎敌。由于此时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长久不动的弩机此时一个人都拉不动了,加上都饿的厉害,所以大家只能两个人一起用力拉一张弩弦才行,拉满了一只弩弦,两个人再拉别的弩弦。就这样准备好了一切,这个时候大家虽然都站在雪夜里的城楼上,但都感觉不到冷了,能听到的只是相互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空气仿佛顿时凝固住了一样,大家都一动不动的紧盯着慢慢向自己移动而来的火把队伍。
雪开始在耿恭等将士的身上堆积了,而城外的那支火把队伍也越行越近了。这时石修说“将军,我看这不像是北匈奴人的行事风格啊,他们就是怕寒冷才撤的,如今又是深夜,我现在看这些人应该不是北匈奴人。”耿恭也感觉到了,说“先生和我想的一样,这些人确实不像是北匈奴人。”城楼上的将士们听主帅这么一说,大伙顿时都稍微放松了一点。
不多时,这只队伍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城下,为首的一人跳下马,没想到直接摔倒在了雪窝里,没办法,雪实在太深了,没找准落脚的点。这人连忙从雪窝里爬起来,举着火把,朝着城头挥动,城上的将士们一看都疑惑起来,隔着风雪大家实在是看不清楚长相,难道这……不是敌军?大家纷纷在楼上议论。就在这时,城下的那人开口说话了,刚刚摔雪窝里的时候,由于太冷,一脸的雪,一时憋的没说出话来,但心里又急,就先挥动了火把,现在他缓过来了,挥舞着火把冲着城头喊道:“耿校尉,耿大哥,是我,我是范羌啊,我范羌回来啦!大汉派遣军队来救援大哥啦!”
“范羌?”张封大惊道,旁边人也纷纷附和“范羌?没听错吧?”耿恭从城下这人开始吐出的第一个字起,就知道这人是范羌了,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不是白当的。耿恭一听到范羌的声音,眼泪瞬间出来了,再强的汉子这个时候也控制不住了“范羌?你真的是范羌吗?”耿恭伸直了脖子往城下大声呼喊着,城楼上的大家此时也都纷纷议论着。城楼下的范羌听到了熟悉的耿恭的声音,连忙激动的回道“大哥,是我啊,我范羌啊,我来接你们了,快开门啊!”话音一落,顿时城楼上哭的哭,笑的笑,都齐声大呼“万岁!万岁!”石修也没止住,激动的泪水也出来了,紧紧的和张封拥抱在一起,激动的说道“我们终于熬了过来,我们终于熬了过来,我们终于得救了!”张封也激动的不行,哭笑道“是啊,先生,我们终于得救了。”耿恭听到了熟悉的范羌的声音,又看着城下众多挥舞的火把和欢呼声,瞬间丢掉了武器,高举双手,仰天大呼“大汉万岁!”脸上的两行热泪此时都沾满了纷纷落下的雪花,但耿恭丝毫不觉得寒冷,反而觉得无比的温暖。这个时候城下范羌带来的两千勇士也都向着城楼挥舞着火把,大声呼喊道“大汉万岁!大汉万岁!”
很快城门打开,耿恭等人连忙来到城外,终于隔了一年,又再次看到了祖国的军队,耿恭看着范羌,两人都激动的哽咽无言,紧紧拥抱在一起。耿恭抱着范羌,在范羌的耳边激动的说“好兄弟,辛苦了!”范羌也激动的留着热泪说“大哥,你受苦了!”耿恭感怀道“都是值得的。”这个时候城门前早已经是欢呼声一片,艰苦守城的将士们看到了来救援他们的大军,激动的泪水都夺眶而出,有的人已经泣不成声了!援兵将士们看了都纷纷上前拥抱庆祝。这夜“大汉万岁!”的呼声在山谷间不停的回荡着。
很快范羌带领的这支队伍开进了城内,范羌开始把冬衣都纷纷发给守城的将士们,将士们都非常的开心,就像小孩子得到糖果一样,当然还有十几套已经没用了。当晚大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耿恭他们吃完喝完后,兄弟几个坐在一起,张封说“你啊,我还以为你没能走出天山呢,天天为你担心,说实话你们再不来,我们就只剩人干了。”范羌说“我的身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野兽算什么,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范羌看着耿恭说“大哥,我见到耿秉都护了,他很是为你担心,如今我们能这么快的前来救援,就是因为耿秉都护在朝堂上力推救援,陛下才答应下来,还有这次救援行动也是陛下即位之后的第一件施政举措。”耿恭此时正在喝小酒,说道“大哥待我自然没的说,看来我们的这位新陛下也将会是一位明君圣主啊,不过我好久没喝酒了,现在还是想好好品品,真带劲!”范羌等人听了,都笑了。范羌说“如今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单于已经不在这边了,之前耿秉将军在西域到处散布假消息说自己这回是两路出兵,一路耿秉都护亲自指挥从敦煌郡直接北上攻打北匈奴王廷,另一路直接来车师救援,单于惧怕耿秉将军的威名不得已分了一万大军回漠北了,他自己接受了车师前国、焉耆国、龟兹国等国的求救,自带一万大军现在也去了车师前国了,只是我们在车师前国的时候没有遇到,这里现在听说只有两千人马了。”大家听了,都来了兴趣。石修思考了一会说道“按你这么一说,那现在疏勒城外北匈奴人确实不多了?”范羌说道“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太守分了两千将士于我,而没有全部来到,只不过我现在担心的事我们一路也没遇到单于的主力,还不知道他现在何处。”这时耿恭问道“柳中城如何?关宠将军如何?”范羌知道耿恭肯定要问,说道关宠,范羌的语气也低沉了很多,说道“柳中城是座坚城,一直没被攻破,关宠老将军也一直在死守,但当我们援军赶到的时候,他却突然病倒了,当晚就在城内去世了。”石修听了,叹道“老将军这是一根紧绷的弦猛然一松,断了啊!”身边的人听到关宠老将军去世了,都一时无话。范羌说“是啊,关宠将军的去世,让我们都非常愤怒,所以我们就把这股怒气全都发泄到了车师前国身上,车师前王犁束让我们给杀了。”张封说“他死有余辜。”
这时耿恭突然说道“我们马上撤退,就现在。”范羌一听,很是疑惑的问“为何?我们刚来就要连夜走啊,这天黑路不好走,而且还在下大雪啊?”石修说“你有所不知,北匈奴他们每天白天都会来巡视好几次,刚刚你也说了,到现在你还没遇到北匈奴单于的主力,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现在疏勒城已经没有了粮食,趁现在不走,等到他们发现恐怕就晚了。”范羌听了,说道“哦,原来如此,先生说的有道理,我这就来集合人马。”说着就要出去,突然范羌回过头来对耿恭说“大哥,我在敦煌郡遇到王后了。”耿恭一听到王后两个字,眼神立刻变了,耿恭很是吃惊的说道“她真的去了敦煌了?”范羌点了点头,耿恭看着范羌的反映,自己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说道“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听我的。”范羌看着耿恭说“对了,她还让我给你带了一件东西,本来我是想明天走的时候再给你,既然现在就要走,我去给你拿来。”说完范羌就出去了,耿恭很是好奇。正在耿恭焦急等待的时候,范羌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回来了,范羌来到耿恭面前说道“就是这个。”耿恭看了一眼范羌,然后接过来,连忙打开,只见这是一件特别厚实柔软的穿在里面的皮衣。
耿恭看到王后送的这件礼物,顿时明白了王后的心意,他笑了,眼睛有点湿润,他一直体会不到什么是爱,可能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旁边的人见了,也都面露了笑容。范羌说“大哥,你要把握住啊,王后是个好嫂子,自从帕米尔被杀,北匈奴人和车师人就开始在西域对她进行追杀,她是一路逃到敦煌的,在敦煌郡,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放不下,那就是你。我问过她,我说你都出来这么久了,疏勒城又毫无消息,大哥是生是死都还不知道,你做衣服给大哥有必要吗?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耿恭望着范羌没有说话。范羌说“王后说她能感受到你还活着,你是她心中无敌的汉子,是她的英雄,她愿意等到你回来,那怕只是消息回来。”
耿恭听了,无言以对,幸福的笑了笑,说“开始准备吧,我们要回去了,我要去见你的嫂子。”范羌、张封、石修等人听了,都高兴坏了,范羌说“好嘞!”说完范羌和石修张封等人就开始整备军马了。耿恭一个人坐在屋内,脱去了外衣,穿上了王后亲自为他做的皮衣,确实很暖和,耿恭穿在身上也很合身。于是耿恭重新********,走了出去。看到将士们都在收拾,耿恭则一个人拿着火把走开了。
耿恭来到了埋葬阵亡将士下葬的地方,耿恭看着这块大汉忠魂墓的墓碑又看了看墓碑后面的大片雪地良久,默默的说道“兄弟们,我走了,请相信我耿恭,我一定会来接你们回家。”话刚说完,范羌就在身后说了“大哥要和弟兄们辞别,为什么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啊?”耿恭回头一看,原来所有将士全都过来了,空地不大,大家都排成了队。耿恭看着大家,心很温暖,说道“我身为主将,理应如此。”范羌没管这些,说“既然要辞别,我等就要一起辞别,不然让我等于心何忍。”手下将士们纷纷附和,张封来到了胡峰墓旁,清理了上面的积雪,说道“兄弟,没有你的弩机,我们撑不到现在,我们要走了,我不会忘记你的。”说完就把胡峰经常用的那把大黄弩放在了胡峰的墓旁。
耿恭看大家的情绪都摆在脸上,于是同意让大家一起祭拜死去的将士。雪夜里,两千多名大汉将士,手举火把,集体向为大汉献身的勇士们跪拜辞别,场面甚是触动人心,感天动地。
祭拜辞别仪式结束后,耿恭下令大军撤退。他们首先把受伤的兄弟和生病的兄弟先扶上马固定好,然后稍作打点行装。没多久这支救援部队就趁着深夜大雪的掩护,离开了疏勒城。自此耿恭与他一起坚守到现在的二十五名勇士终于开始踏上了归国之路。离开疏勒城门的那一刻,耿恭他们忍不住都回望了一眼被战争打的千疮百孔的这座疏勒城,也是保住他们的生命直到现在的这座疏勒城,大家的心情此此刻已经无以言表了。慢慢的疏勒城在渐行渐远的火光下越来越暗,直到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