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着若有若无的含混。
夏天总是翻云覆雨的天气，这一会就灰了天空，但好在江南雨柔，绵密的雨线并不同于漠北的甘冽。很久没有因为下雨而欢喜过了，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将手里的油纸伞举到头顶，掩住头顶上一小片严丝合缝的天空，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撑着伞混混沌沌地走在人间了？姐姐走后，好像便再没有过了。
雨落本无声，听到的只是云里坠落的灵魂在呜咽。
这是姐姐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我送你去。”他说。
我本满心感动，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骨子墨总归还是有点良心的，事事都想着我这个姑且可以称之为青姐姐的老妖怪，但当回头发现那小子早已经跑没影的时候，终于明白我还是高看他了。我四处环视着与往常别无二致熙熙攘攘的人群，咬牙切齿；“什么呀，不想陪我来干嘛还那么煽情的把我送到半路，每次都跟个鬼一样突然消失，你不觉得自己真的很吓人么！”
梧桐树筛洒出淡漠的微光摇晃在我瘦削的肩膀，风一吹，发出瑟瑟的声响，雨中夹杂着落叶的香气，倏然之间，飏飒千里。我随手捏了个诀，便已然到了崇文那条街上，这也算是没有人类在身边的好处。我确实为这入学下足了工夫，只是听旁人说起时还不甚觉得，可如今真到了入学考试这天，我才算是见识到了他们十几岁人类少年的求知若渴。
我看得起劲，雨下的猖獗。
“让一让，马受惊了！让一让..”少年稚嫩却略带慌乱的嗓音，无限放大，直到充盈成整个世界铺天盖地的呐喊，刺得人耳膜发烫。我止住了脚步，没怎么听清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呐喊，只是觉得，这声音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我蹙起好看的眉头，光滑的额头上有着雨滴水晶般的光泽筛出的痕迹，只是模模糊糊焕成了薄薄一片，渐渐分散开。
“兄台，快躲开，小心！”马背上的少年近在咫尺的一声惊呼，耳边风声轰隆，呼啸而过，像是雷声碾过大地时留下的百孔千疮，那些倾斜的雨线夹杂着耳边肆虐的狂风在视野里忽快忽慢的沉浮。一瞬间，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刚刚说的好像是..马受惊了？
我手里稳稳举着的油纸伞歪歪扭扭地倒在了地上，眼眸充盈着窒息到不可置信的震惊，像是远处被风吹来的白色大雾，将我整个人摇匀、搅散、而后毫不留情地抛给天涯亦或是海角。
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生命中渐渐学会对未知敬畏呢？也许是因为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
是好，又或者是坏？
凉，雨水刺骨的凉。我仿佛失去了控制，只是处于本能的闭上了眼睛，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的扩散开来，我咬紧牙关忍受着激溅到身上乌黑的泥水，却也只能用尽全力好让它不进到眼里。这个样子，分明就是一只趾高气昂，却奈何掉落到泥潭里的落汤鸡。
该死，我小青不就是平日里不学无术了点，但好歹也是一只堂堂修炼千年的蛇妖，老天，你至于凡事都跟我对着干吗！还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万恶的人类臭小子，他一定是没长眼睛才让他的马四处乱撞。
这才第一天，有必要这么狼狈吗。
我僵持着脸上的表情，身子一跃而腾，死死拉住拴着那马儿的缰绳，一声撕裂的哀鸣，而后便是排山倒海般荡气回肠的动荡。马背上的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惊呼，身子瞬间已被那马儿甩了出去，细声回旋，似在欢笑，似在哀叹，听不清。
我虽满心怒火，但情况之急不容思索，身子一缩，宛若蛟龙一般腾空而起，伸手环住了他飞落的身躯。再抬眼，光影幻灭着少年明媚却并不轻佻的线条，他墨黑色的瞳仁在大雨湮灭出的水汽中蒸腾出奇异的色彩，一点一点沾进我的眼里。
万物美好，他在中央。
是顾安，又是他。他也是来这里读书的吗？
满身淤泥的小巧公子搂着一个英气逼人的翩翩少年，这场面才真真是惊心动魄。我听说过戏里英雄救美的故事数不胜数，可让我赶上的却偏偏是美救英雄，况且如今也只能算是英雄救英雄，我倒是真没想过，这么复杂的桥段有一天竟也会发生在我小青身上。
“顾安..我是说，管好你的马。”我颇不自在的抿着干涩的嘴唇，扬手推开了他。
他黑眸里的清澈倒映出我略显冷漠的影子，理清了慌乱的情绪，向我郑重其事地做了个揖；“小兄弟，方才之事真的对不住了，我害你被泥水溅了个通透，你却不计前嫌救了我，真是..”
“停！你整天不这样啰里啰嗦能死啊，要说救你，你死多少次都报答不了小爷我的恩情。”他的眼瞳里有着沉淀出微光般闪闪发亮的迷惑，看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不解，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被我斩钉截铁地打断；“没什么，就当我刚才说的话只是精神错乱。”
我漫不经心地拾起地上的伞，以我对这小子的了解，他那么傻的人是绝对不会怀疑别人这种毋庸置疑的语气的。
果然，他的眼睛重复清明；“可是你的衣服..”
“你还好意思说，看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你很开心是吗，怎么一碰到你我就那么倒霉。”我鼓起脸颊，直直的看着他一如初见灿烂如同星辰的眸子，今天的天空，灰白的覆盖，仿佛错过的幻觉。难道这臭小子就是老天降下来对我的惩罚吗，每次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有一大堆的麻烦。躲也躲不及。
我眯起眼睛；“算了，现在去换也来不及了。”
他抿着嘴呆怔了一会，眼里带着探求的意味，交错而过的光线覆上了漆黑的瞳孔；“小兄弟，你认不认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姑娘？”雨点地落在他宽大的蓑衣上，潮湿中夹杂着尘土的味道，还有一股男孩子身上特有的清香。
“没有啊。”我条件反射似的张口，“你什么意思啊，这是在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像个姑娘？”谁会想到去哪都能碰到这个狗皮膏药似的呆子，真要是被他认出来我不就前功尽弃了，不过好在他平时傻乎乎的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应该不会认出我吧..
我故作豪迈地锤了锤胸口，嘴唇上微抿的弧度在雨中折射出坚毅的棱角，一阵细碎的光晕散在身旁，不就是装男人么，谁不会啊。
光线瞬间漂白了整个世界，在他笑的那一瞬。
我竟从不知道，原来长了一张像女子般清秀面孔的他，也会在我面前露出这么阳刚的笑容。他伸出修长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爽朗豪迈的一面，又或许，他对女孩子大体都是穷尽温柔。“也是，这世间长相相像之人不在少数，可这未免也..”
“那个，你说的那个姑娘是你什么人啊，你们是朋友？”我捏着嗓子放粗了声音说着，诚然，我不清楚自己几次三番救下他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我这样一个只有面之缘的过客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很想知道。
他随意捋了两下斗笠下略带潮湿的发丝，脸上露出骤雨初霏的明媚笑意来，那样灿烂的笑颜，被天边的曙光照得微浅，而又异样柔和了少年的棱角。“朋友？算是吧，至少我把她当朋友。他是我这么久以来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子，不似我身旁任何女子的矫揉做作，她很坦率，很真诚，即使有时候大大咧咧的像一匹野马，有时候也会凶巴巴的，甚至不像个女孩子。”
我眯弯了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在他秀气的脸上打出琉璃色的光。是该感动亦或是生气，我竟有些拿不定主意。呆子啊呆子，我还真是想知道，我这几次三番的救命恩人，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时辰不早了，我们一起进去吧。”他没如我所愿继续说下去，只淡淡开口，揽住我的肩。
我轻轻躲过了他并非恶意的触碰，别过脸颊。
臭呆子，谁要跟你一起进去，我撇着嘴气呼呼的想着。而后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跟在了他的身后，雨中的梧桐筛洒出细密却又淡雅的微光，摇晃在我们的肩膀，好似一条被世人称为断情之路的忘川河的分割，将我们和世界化成了两个边缘。忘川对岸单薄的少年，他的眼睛依然闪亮着如同明日灿烂的星辰。
明日的星辰。
天空放晴。
“崇文学院，建院已有将近五十年的历史，是朝廷选拔官员的一条重要枢纽，本院注重对学生文武方面的发展，力求将有学问，有道德的人才引入国家，引入朝廷..”我双手托腮，撑着昏昏欲睡的眼皮，百无聊赖的听着上面白胡子老头聒噪的叨扰，不甚烦闷。这人间的书院果真无聊的紧，真不知顾安一众读书人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么认真听他说话的。只是头脑的清醒，便已难得。
我大概是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事清醒的。尤其是在雨后被沾染凉透的空气里，再加上这一身被泥水浸的乌黑的袍子时不时传来的冰凉触感，不可得的是清醒，长久的是沉溺于南风的萧瑟。
“既然大家都是有备而来，老朽今日便不在多说了。讲演到此为止。”白胡子老头一脸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笑笑，柔和了脸上冷漠的线条。这还叫不多说，难得我小青生平还能碰到话这么多的人。哈欠还未打完，便又听得那老头故作严肃铿锵有力的声音，端的让人打了个寒战。
“下面是考试规则，本场考试考生需要在一炷香的时间里答完考卷上的内容，不得抄袭，不得舞弊。其二便是武试，不作为评判标准，只是在入学前对学生体质各方面的检测。至于题目，届时自有先生来告知。下面，我宣布，本届学生入学考试现在开始。”
他吹动着像是某个不知名的海洋生物一般绵密的胡须，余音未落，便有身旁小厮一样打扮的人点上了香，火光在那一股灰色的烟雾升起时便已尽数消逝殆尽，飘飘悠悠，细密流长。线香有一种独特的异域香味，虽说离的很远，但妖精的感官总是要比人类的高上那么许多，我闻的清楚。
顾安坐在我的斜前方，挺直的背脊好像证明了那份胸有成竹，香燃起的那一刹那，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略显苍白的脸。
好像是冲着我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型说了我相信你这四个字，那样明朗的微笑，徜徉在被雨水冲刷的清新的空气里，满脸满脸都那么自然而然地散发着迷人的希望和春光。
身旁是毛笔落在宣纸上唰唰的摩擦声，我勉强的平静着，佯装一副漠然，在乎的只有耳畔那些无可捕捉的声。
有多久没有和这么多人类一起心平气和的坐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没有伤害，没有纠缠。我以为这样苍老的、只空留着一副美艳的皮囊的我，已然是再融不到这些少年意气风发的世界，但如今听到这样宁静的落笔之声，心里有的，竟是一种久违了的心潮澎湃。才发现，陷落的光阴里，无可寻觅的声，最令人销魂。
天是久违的水蓝色，鲜亮中透着广远的气息。
我活于这世上千百年间，虽不说是学富五车，起码应付这种人类的小考试还是绰绰有余，不到半柱香，我停下了手中的笔。淡然的、没有丝毫声响的停下了笔。
第一次学写字，姐姐手把手的教我。我还记得，那时候她离我那么的近，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就像沉寂了万年的世界突然间被太阳焕出了几丝温暖的热度，我浑噩了很久的世界终于重归宁静。那个时候，我很安心，无论做什么都很安心，因为有姐姐在身旁，无论怎样都好。
现在想来，曾经那么清晰熟悉的事情已经被岁月磨平了鲜明的棱角，我好像自始至终都是在做梦，其实梦里的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我宁愿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至少，就这样活在那个可以肆意拥抱她的梦里，也是一种幸福。
“题倒是答得不错，只是这考试睡觉的态度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吧。”一道和煦的声音在距我极近的地方想起，轻轻柔柔，却是不怒自威。便像是一颗小石子陡然坠入一片死气沉沉的水面，激起沉寂中难得的一片细碎涟漪。又睡着了吗？我半梦半醒的睁开眼睛，却好巧不巧地对上了那人一双熟悉的眼眸，深邃的如同夜晚危机四伏波澜壮阔的大海，被刚刚升起的阳光照射出阴柔魅惑的光圈。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笑了。
骨子墨，这就是你突然间就不见了身影的理由？
香燃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