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却无月色。
确定了声响息息,我才悄悄摸出了门,顺手还抓了一支小木棍,我并不准备用它打谁,至于它是何时卧在地上的,我便不得而知了。能想象的便是一颗躺在冰冷洋面上的冰冷的心脏。
“天真冷呢……”只好缩紧了衣服。但又不能见到蝌蚪人,我又能去做甚。笼子里的自由让我迷茫。
我开始摇动木棍,我突然发了狠心,想砸什么,一根枯木枝,一块石头,亦或是藏在我身后的……
“别这样,小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的木棍被他给轻轻拨开了,然而夜气浓重,我仍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是什么东西?”我还是很害怕。
他好像有些遗憾似的:“我不是什么东西,咱们见过面的。”
“可我现在根本看不清你的模样。”
“也是。那么,请来到我的领域。”他说着,遵循着什么,我给拉出来了,在不时打闪的灯光下才勉强看清。
“咱俩……似乎真见过……”
“不是似乎,是当然。”他咳嗽道,这瘦得离谱的身子很叫人担心他是如何站起来的,寒风飘摇。
“啊,你就是那个高个子……”
“是了是了。”他很高兴似的。
“原来你不是蝌蚪人……”
“当然不是。”
“那……”我立刻生了戒意。
“别这样,小哥。”他喘着气,“我不是那种人。”
“我又怎么相信你?”
他搔搔脑袋:“这确实是挺困难的,那么我至少得拿出百分之六十五的证据才能叫人信任我,才能补偿你损失的那百分之十五。”
“所以?”
“所以我打算给你看这个。”他递过一支蜡烛,是巫婆的。
“嗯!”
“她叫我把这个给你……嗯,她身体确实相当糟糕……嗯,但她交代了,你别去看她……别问我为什么,我百分之百不知道缘故……现在,可以了吧。”
“嗯。但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嗯……我的职务与私人侦探的相似度有百分之七十,但事实上我绝不揽私人方面的活,因为那有百分之四十的概率会对我自己造成影响,我负责的是回答咨询者,偶尔也会替雇主走一趟。当然,我能告诉你我现在的雇主就是这支蜡烛的主人。”
“她想让你做什么?”
“我说了,你别想从我嘴里打听到其他有关的内容。”
“真的?”
“绝对。”
“好吧。”我叹口气,“你不冷吗?”
他愣了一会儿:“冷,当然冷。所以我该抽烟了,小哥,你可别学着,这是个能叫人短命的玩意。但我可没有烟瘾……我只是取取暖而已……呼……我要抽了……多冷啊……”
“可你为何待在蝌蚪人那,即便我认得他们。”
“这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是任务,就得完成。至少那群家伙可不是什么恶人,他们是群百分之六十有趣的哲学家,但在百分之八十五的人眼里他们是群百分之百好笑的傻瓜。这点足以让她老人家安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没多大反应。”
“嗯……还有一点……她有钱雇你?”
“不,她穷得叮当响,连抽的老烟枪也是我给的。哦,我是说,我纯粹是出于情面才接受这个委托,知道吗,一份情面至少抵得上十万元的委托费。”
“情面?”
“哦,这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每个人都需要等待一个特殊时间——来说出自己的秘密,在你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生中消失的东西,沉淀在瓦尔登湖底。”他的语气忽快忽慢,总之断断续续得让人不太舒服,“现在,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也是委托的一部分?”
“算是吧。”他语气暧昧。
“可蝌蚪人说了,我不能离开自己的领域。你也听到了不是?谁知道你不是怂恿人心的蛇……尽管这儿称不上伊甸园。”
“我想你是理解错了他们的意思……”他说,“真正被坚守的领域是无法离开的。况且我又不是带你去什么鬼地方厮混,小哥,别想太多了,我不是那种人。我是有职业素养的人。”
我暂且相信了他,只是他的手冷得异常,就像刚从冰棍上撮下来的霜花,总之我身上的羽绒服多少能让他温暖些,但我不能从他的扑克脸上看出什么来。
“那么,你到底想带我去那?”我停在了第二个路灯下。
“那么冷的天气,你说呢?”
“总不可能带我去你家吧。”
“当然,你不会喜欢狗窝的。好吧,咖啡馆,想必你没去过吧。”
我沉默了会儿,他意会道:“放心,小哥,百分百不是你想象的那些,只是个小地方,有点像茶馆,做的都是小本生意,而且晚上只有五个主顾,包括我。”
“真的?”
“不然呢。”他努力挤出笑来,但那张被冻僵的脸仿佛给钢筋水泥交错了,“呼……呼……小哥,你冷吗?”
“我有羽绒服。”
“也是……呼……呼……没事,快到了……”他加快了脚步,在步入那个窄窄的小巷口的一瞬间,夜色错着幽光,只觉眼睛一闪,咖啡香渐渐飘来了,并不明显的。
“是了。”我说。
他不说话,牵着我进去了。里边没开空调,但轻轻的咖啡香气熏得人暖和,确实,里边仅有四个人,彼此都没有交流,恍惚似的看着报。他们的眼里都没光彩。
“老板,两杯,今天带上这个小哥。”
“晓得。”一个胖乎乎油腻腻的男人应道,他很快拿了两杯冒着热气的新鲜咖啡。
“拿铁,不介意吧。”
“当然。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个。”
“其实意大利人每天都要来上一杯的,绝不是什么坏东西,相反,早上喝上一杯是相当惬意的事情,不过我都是晚上,喝了之后人清爽不少,也不会留恋。”
“工作缘故。”我说。
“是的。”他吃力地眨眨眼。
我浅浅抿了:“味道有些怪怪的呢……”
“初次喝咖啡的人大多不习惯,喝出经验的人会爱上它。”
“那么,你为什么要请我,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将手摸进口袋里,递给我一个信封:“第三封信。”
“仅此而已?”
“足够了,一封信足够一杯咖啡了。”他说,“如果有人能给我写信,就算是些粗鄙的言语我也百分之九十五会高兴。但很遗憾的是我至今只收到些缴费通知。”
他用小勺子漫不经心地搅着,好像在观察激起的奶花有多高。
“我想我永远喝不来咖啡。”我有些沮丧道,“很难想象我该如何去适应这又苦又甜的感觉,牙齿一会儿打结,一会儿都要融化了。”
“我第一次喝也是这样。喝多了,也就习惯了。晚上,没人跟你聊天,也就只能和一杯咖啡说话了。噢,我想你不会像我这么无聊。”
“你干这行多久了?”我有些好奇这个古怪的男人。
“嗯……也许十五年……也许二十年……说实话,走过那么多路,鬼才记得清。”
“那,你收入如何……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我是不介意的,雇佣我的委托人都是富裕的,至少是小康,他们给我开的价也不菲,最低限额是十万,当然,高得离谱的价格我也不是没见过,总之我不可能拒绝,只要给钱,不要涉及到黑线的事我都干。嗯,只要揽上一份活我三年内就能衣食无忧了,而事实上五年前我是三个月干一趟。而最近的一次也是两年前了,我想我也该退休了,在完了这个人情后。”
“也就是说,你的经济很不错喽。”
“这倒打不准,前几年不懂事,有了钱也不懂得保管,随意挥霍光,后来才晓得存钱,总之积蓄的钱够我这辈子了,只要不干荒唐事。总之每晚喝上一杯咖啡还是经济条件之内的。”
“那么说,岂不是很完美?”
“完美?小哥,这叫完美。”他突然大声笑道,“想想吧,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为了钱活了大半辈子,老的时候还得为那些必须保管的秘密沉默,大气都不能吭半声。哼,完美,回过头自己这辈子都白活了。虽说这人都是白活的,百分之百的人群,别给那些所谓的名言给骗了。”
他咳了一声:“这几天都不会有月亮的。”
我点点头,便起了身,与此同时,那其余四位主顾也都纷纷起身了,他们戴上和男人一样的黑色帽子,腋窝下夹着报纸,默不作声地付钱走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同一个牌子的黑伞,上边有TheFreeMan的字样,只有男人的雨伞上写着TheSmartcage。但他们都显得那样不合群,也不打一个招呼,只有店里唯一的老板、服务员——胖男人眯眼对他们打招呼:“欢迎下次光临。”
男人用伞顶敲敲干燥的地面,这才走上前。
“一群失却色彩的乌鸦。”他说,“其实他们都是聪明人,但也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了。”
“嗯……”
“你想说什么呢,小哥?”
“我想说,他们伞上的字样……还有你的……”
“哦,这个问题我已经提前回答你了,他们都只是停滞不前的人,当然,这话百分之七十过头了,更别说我这种代表性的人物——大多数后退的人。不过他们确实如此,他们能看得比普通人更远,却无法突破视野的极限。他们玩不过这个世界的,他们固守自己小得可怜的领域,试图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却怎么走不出去。昆德拉不是说过么: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正是这些聪明人的悲哀。而你呢,小哥,一只白色的乌鸦。我想这番言语百分之六十五太过滑稽,且当我没说过。”
“我听不懂呢……”我尴尬道。
“这没什么可羞耻的。就好比相对论,有名是有名,反正我是无法理解,这就留给那些学者来解决了,而我自己没必要为此而羞耻,没人是全知全能的,我只要知道自己需要知道的。再多的苹果,不吃,最后也不过是腐烂。”
他浅浅地吐着气,深凹的灰色眼睛和天空一般深邃——而浅薄。
“就此别过吧。”他站在第一个路灯下与我道别,“我会把剩下的信陆续送到你手里的,放心,我有办法。”
“就此别过。”我说。
他别过头去,略驼的背在路灯闪映下渐渐浮起苍凉的墨绿色,而他走过的地面,也幻觉似的呈现出异样的色彩——仿佛给拿铁咖啡倾倒撒上了一样。尽管我没见过那样,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作出了如许荒诞的比喻。
人不见了,但地面上余着孤独的残影,很难看清楚,我一走近,倏忽消失了。
“徒劳的事。”于是我回去了,却又莫名地渴望听到那古怪的伞击响,嗒嗒哈哈,好像卓别林在蹬鞋。
夜色静然,犹如萤火虫的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