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日后,大批的难民涌到了江边的一个渡口,只见江水滔滔,水面上却没有一条船只,一时间数百人都拥挤在了狭小的渡口,有的人开始沿江而下,有的人开始伐木造筏,乱哄哄的忙做了一团。青澜和小叶子也夹杂在这数百人中,在堤岸边帮人造筏。
此时两人身上早已衣衫褴褛,活脱脱地就是两个小乞丐。一路之上,幸好仗着跟师父学来的医术,青澜沿途为人治病救伤,倒也能混些饮食,只是饥饱不定,两个人都明显瘦了下来。
“只要过了江,前面就是中州地界了。”说话的中年汉子叫薛五,在逃难途中儿子摔伤了右肩,半路遇到青澜,是青澜为他处理了伤处,因此作为感激便带着他们一起上路。
“爹,到了中州就可以投奔姑母了。”薛五的儿子在一边说道。
薛五点点头道:“你姑丈家乃是中州的大户,以前就让咱们过去,只是舍不得老家的几十亩地,如今家也没了,只能投奔你姑丈了,想来碍于你姑母的面子,你姑丈应能给咱们安顿个营生。”
薛五的妻子在一边担忧道:“鞑靼狗会不会打到中州去?”
薛五摇头道:“中州可是驻着十几万的朝廷军队,应能打得赢鞑靼狗的,再说鞑靼狗哪年不南下劫掠一番,只不过今年边军不行事,让鞑靼狗打得这么远,想来劫掠够了,也就该滚回草原去了。”
“这可说不好。”一旁另一个人却叹了口气道:“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依我看鞑靼狗不像是劫掠,以往他们从来不攻城略地,只要劫掠一番就退了,可今年却疯了一样,一路之上攻城略地,倒像是要常驻下来。”这人叫李义,是薛五的妻弟。
“也是。”薛五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道:“不过中州毕竟是中原腹地,朝廷不会眼看着鞑靼狗肆虐,应该会派精兵猛将驻守,应能防住鞑靼狗吧?”
李义一边用力的捆扎着木排,一边说道:“但愿吧,现在朝廷的军队可不敢让人相信,那赵将军不也带着几万人马吗?可一照面就让鞑靼狗杀得丢盔卸甲,现如今尸身还在平阳城挂着呢。现今的朝廷暗弱,哪次不吃败仗?”
“唉!”想到当今的暗弱,两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这时青澜拖着一根藤条走了过来,薛五抬头问道:“青澜小哥,到了中州后你有什么打算?”
青澜将木藤递给薛五道:“薛大叔,等到了中州之后,我会继续南下襄州。”
“哦。”薛五随口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小叶子呢,你终不能千里迢迢也带着她吧?那可有几千里的路呀,你一个人尚且艰难,只怕她受不得这样的苦,不如到了中州,把小叶子留在我家,我再拜托饼儿的姑父帮你寻个前往襄州的商队,到时你跟着过去,也好有个照应。”
“我要跟着青澜哥哥,我才不要留下来呢!”还不等青澜说什么,小叶子在一边急道。
薛五呵呵一笑,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笑道:“这事还得看你青澜哥哥怎么想。”
青澜闻言不禁有些迟疑,薛五的心思他多少知道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坏念头,只不过因为他有两个儿子,知道小叶子父母双亡,又见她人伶俐,便想收作童养媳,先前也向青澜透了一些口风,只是青澜一直不置可否,于是又忍不住试探一下。
原本青澜同师父生活在一个小道观中,靠施撒符水为人医病为生,而小叶子一家则是道观的雇户,负责帮忙照看观里的几亩薄田,因此同青澜师徒极为熟稔,如同家人一般,小叶子日常便把青澜当做哥哥看待,青澜也将她当做妹妹。此次鞑靼南侵,两家一同逃难,不想半路遭遇鞑靼骑兵劫掠,小叶子的父母和道人死在一处,只剩下青澜和小叶子两个人,因此小叶子愈加离不开青澜,青澜也将小叶子当做了世上唯一的亲人。
薛五的话确有几分道理,青澜心里也十分矛盾,按理说如果能找个妥善人家将小叶子安顿下来,将来再找机会接回宗门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真要将小叶子留下,青澜一则不舍,二则也不放心,加之小叶子父母双亡,对自己十分依赖,更何况让她给薛五的儿子做童养媳,青澜更不会同意,因此笑道:“等过了江再说吧。”
薛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而他的妻子则脸色不大好看,嘟哝着:“这年头,一个半大孩子带着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四处闯荡,也不怕出什么事,留在我家有什么不好?”
青澜暗暗摇摇头,也没同她计较,倒是小叶子却撅着嘴过来问道:“青澜哥哥,你不要小叶子了?”眼圈发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摸样。
青澜忙安慰道:“怎么会呢?不管到什么时候哥哥都不会丢下你的。”
听到这句话,小叶子的小脸才露出一点笑容,皱着鼻子道:“青澜哥哥不许骗我啊。”青澜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虽然不停忙碌,可却因为缺少趁手的工具,过了大半日木排才初具模样,正在绑扎之时,猛然间岸上一阵大哗,就听有人喊道:“快跑啊,鞑靼狗来了!”远远便望见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鞑靼铁骑疾驰而来。
霎时间渡口便乱作一团,人们争相逃避,奈何渡口四周都是荒地,放眼望去空空荡荡无一处藏身之所,一时间众人走投无路,于是有人跃下堤岸沿着河滩向下游跑去,有的人则干脆跃入江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薛五等人大惊失色,忍不住骂道:“鞑靼狗怎么来的这么快?”急道:“放排,渡江!”
几人抬起还未扎得牢固的木排放入水中,薛五和李义当先跃上木排,持着木杆抵住水流冲势,喝道:“快上!”青澜等人匆匆将东西放在排上,随后也手忙脚乱的爬上木排,就这样一耽搁,便听一阵吵闹,却是附近的难民见状蜂拥而至。
“发发善心,带上我们一家老小吧?”一名汉子背着老妇边跑边喊。
“等等俺,俺给你钱。”
“大哥,救救俺吧?”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走了!”
一时间喊什么的都有,岸上乱成一团,有些离得近的难民更是冲到了近前,有人直接便要往上跃,有的人更是伸手想要拖出木排,好让后面的家人赶上。
薛五见状脸色大变,气急败坏道:“快撑船!”
“姐丈?”李义看着岸上的难民有些不忍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想害死自己吗?”薛五厉声道,说完也不管李义,操起木杆在岸上用力一撑,木排便缓缓驶离了岸边。
“好心人,等等俺们吧?”
“求求你,救救俺们吧?”
岸上难民见状哭喊一片,更有人眼见上排无望便开始大声喝骂,离得近的难民更有直接跳入水中奋力追来,而岸上稍远的地方,更有人跪在岸边对着薛五等人不住叩拜,希望他们能停下返回带上自己,薛五只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不断撑着木排向江中驶去。
青澜搂着惊魂未定的小叶子,看着岸上许多流民无助的追赶着木排,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心中一阵悲痛,却也无能为力。
木排在薛五的撑动下离岸越来越远,只有离得近的几名难民被李义拉倒排上,其余的几人见木排渐行渐远,又放不下岸上的家人便纷纷回转,而排上一名汉子看到自己的家人在岸边哭喊,回头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便跃入水中向岸边游回。
待木排驶出一段距离,看着岸边的众人渐渐变小,薛五猛地跪在木排上,对着岸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哭喊道:“各位父老乡亲,非是俺薛五不仁,只是这木排造的局促,实在容不下这许多人,俺要是不狠下心,俺这一家老小可就要全折在这里了,各位还是再寻活命之路吧,俺实在是无能为力呀!”
此时,岸上又有几只木排放入水中,几乎重演着方才的一幕,更有几只因为挤上的难民过多还未等离岸,便轰然一声整个翻转着解体,上面的人全部落入水中。而此时鞑靼骑兵的身影已出现在堤岸边,远远便看到举起的刀光,所有人都急于逃命,也没有人再去听薛五究竟说了些什么。
倒是木排上几个陌生人,在听到薛五的话之后,原本阴沉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李义更是低下了头说道:“姐丈我错了,亏得姐丈决断,不然再耽搁片刻,咱们也——。”
薛五长叹道:“你没有错,要说错也是错在这贼老天,错在咱们没本事,任凭鞑靼欺凌!”说罢,起身对排上几个陌生人拱手道:“诸位兄弟,我知道你们心中不忿我的所作所为,但这世道如此,薛某只能拼尽全力保全自己一家老小,我想诸位处在我的位置只怕也会如此。”
几个人沉默一番,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道:“危难之时保全家人,你做的没错,况且我等还要借助你这木排渡河,自不会有何二心。”
其余四人也纷纷点头,皆言要同舟共渡,于是众人纷纷寻找划水之物,努力驱动木排驶向对岸。
这时,众人远远看到有火光烧起,想是鞑靼兵点燃了渡口仅有的几间茅棚,一队鞑靼骑兵正在收束着岸上没来得及逃走的难民,另一队骑兵则追杀着四散奔逃的难民,还有一支骑兵则沿岸追赶顺水而下的木排,大声呼喝着并不断施放着弓箭,有几只箭险些射到青澜所在的木排,亏得他们离岸最早,超出了鞑靼人的弓箭范围,但后面的几只木排就没那么幸运了,不断有人中箭落水,更有情急之下跳水逃生的难民成了鞑靼骑兵的活靶子。
青澜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是看着鞑靼追兵的身影越来越小,而木排也进入了河中的激流,一阵剧烈的颠簸骤然加速,打着旋向下游的方向冲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控制木排的方向上,再没人去关心渡口发生的一切。
激流中,木排剧烈的起伏着,上面难以站立,所有人都跪坐在木排上,紧紧拉住一切能稳住身形的东西,青澜在李义的帮助下,解下腰带将小叶子紧紧地绑缚在身后,紧紧抓住一条绑扎木排的藤条不敢撒手,任凭木排将自己抛起落下,一阵阵的头晕耳鸣,胸腹间更是鼓胀欲呕。
猛然间轰然一声巨响,一排巨浪袭来,青澜手中的藤条一松,却是匆忙绑扎的木排终于经受不住激流的冲击,在一片惊呼声中轰然解体。
青澜眼前一黑,被激流冲入水中,在水中载沉载浮,手忙脚乱中碰到了一根浮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死死抱住,眼前一亮,却是随着这根木头浮出了水面。
“咳咳!”身后传来一阵呛水声,却是小叶子方才被呛了几口河水,青澜心中一宽,大声喊道:“抱紧我。”小叶子闻言紧紧抱住青澜的颈项,再也不肯松手。
回目四望,就见木排早已散成了一片乱木,众人皆在水中奋力挣扎,却被水流越冲越远,更有人挣扎几下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大家找根木头抱住!”青澜嘶声喊道,却被一个浪头打入水中,等到再次浮出水面,就见四周一片碎木,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滔滔江水和轰轰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