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寂静,日光澄澈,四五间雅洁朴素的屋舍静静坐落在深谷之中,屋舍外,是一方小小的庭院,栽种着几棵桂花树,此时正值开花时节,青芽馥郁的馨香弥漫了整个院子,几张藤制的桌椅寥寥摆放着,于霞光掩映中透出一派轻灵绿意。
吱呀一声,门扉被轻轻推开,当先走进来一名白衣少年,对着身后的人,谦雅含笑道,“白邪医,这是为您准备的院落,您看看可还满意?是否需要再添置些别的?”
白云飞绕过段锦风,径直往里走去,围着小院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卧房,书房,丹室,炼药房..真可谓应有尽有,不禁频频点头道,“够了够了,这比起我以前风餐露宿的日子,实在好太多了!”
“白邪医满意就好。”段锦风又转过头,对身后的两名青衣少年吩咐道,“冷蝉,铁岭,过来见过白邪医,今后你们二人便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听候他的差遣。”
语毕,那两名少年走上前,恭敬地对白云飞抱拳作揖,异口同声道,“属下冷蝉,铁岭见过白邪医。”
“客气客气。”白云飞一边赶忙还礼,一边偷偷打量着那二人,青衣布衫,模样憨厚中透着些许稚气,也不知道身手如何,但一定总好过他,半点武功也不会,白云飞搓搓手,对段锦风讪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白邪医,不必客气。”段锦风莞尔一笑,解释道,“这是我家公子的吩咐,他说你如今已是烟雨楼的人了,若再像从前那样成天被其他门派的小喽喽威胁,给人拎来拎去地为他们医病,岂不是让烟雨楼颜面无存?”
“说的也是。”听了此话,白云飞尴尬地挠挠后脑勺,不免有些耳根发热,但嘴上仍旧客套道,“不知何时能见见你家公子,我也好当面道个谢?”
“公子事务繁忙,无暇分身,这道谢的事儿我会替你转告的。”段锦风淡笑着委婉拒绝,又接口道,“另外今后若是遇到难事,白邪医可让冷蝉,铁岭带个口信给我。在下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了。”说罢,便折身而去。
“不见最好。”白云飞小声嘟囔了一句,想起第一次见面就被那人贬得一文不值的,心里很是不痛快,但他对段锦风却是很有好感,他目送着那远去的白色身姿,修长俊逸,就如玉树般谦雅,不禁感概,这个随从可比他那主子强多了!
就这样,白云飞便在这院落里住下了,他还给这个小院取了个名字叫白云药庄。
平日里除了替烟雨楼内部的人诊病疗伤外,他也会下山游走,为那些平民百姓免费治病,冷蝉和铁岭则化妆成普通书童的模样跟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就是脾气差了点,遇到挑事的就直接一顿胖揍,每次基本上不出十招便能将对方打得落荒而逃,久而久之,江湖上的人见了他便都毕恭毕敬,包括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
后来魔宫新任教主带着一众教徒,倾巢而出,声称要踏平烟雨楼,为前任教主报仇,起初白云飞还担心烟雨楼逃不过这一劫,日夜忧思着自己今后的打算,毕竟当时烟雨楼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新门派,却要对抗江湖上人人避之不及的第一大邪宫,简直是以卵击石。
就当所有人都等着看魔宫是如何轻而易举地踏平烟雨楼的时候,魔宫却被楚凌烟带人杀得铩羽而归,四大护法各个身负重伤,险些连老巢都被端了,此事震惊整个江湖,烟雨楼也因此一战成名,奠定了江湖第一楼的地位。
白云飞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那一场大战,但却在下山悬壶济世时,时常听人挂在嘴边谈起,内容大致便是,魔宫大战那一日,烟雨楼楼主身着一袭白衣,于数万魔宫教徒跟前,卓然而立,神色自若地对着十二阁从容指点,手中折扇转甩开合间,便使魔宫节节败退。
再加上烟雨楼处事正派,近几年来,云行雨施,锄强扶弱,在百姓心中也有极高的声望,因而街边茶铺,酒楼客栈,每每有人说起天下第一楼楼主风烟雨,无不肃然起敬,满心敬仰,又因他在人前总是戴着一张雪玉面具,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从而更添了一丝神秘,有关他的传言也变得越发神乎,许多人更是认为此生若能一睹其风采,便是死而无憾了。
每每听到此处,白云飞只是一笑带过,不敢苟同,自己加入烟雨楼也近两年了,却只见过风烟雨一次,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时,那自大狂妄,瞧不起人的模样,因而对那人实在没什么好感,所以他依旧专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每日号脉诊病,下山义诊,或去深谷采药,就这样又过了数月,直到那一日的到来,才将他一贯平静的生活给打乱了。
那天入夜时分,白云飞将院子里晾晒的药材收拾好后,便上床睡下,睡得迷糊的时候,突然被人一把拎起,睁眼一看才发现是铁岭和冷蝉,不由恼道,“你们两个大半夜的不睡觉,这是做什么?”
“白邪医,对不住了。”两人一边一个,架起白云飞,施展轻功,几乎脚不粘地的飞奔到山脚下,然后将他塞进一辆马车,又快马加鞭地一路往帝都城里赶。
白云飞在马车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他趴在窗口,探出一个脑袋,茫然问道,“喂!你们两个要带我去哪儿?”
铁岭和冷蝉并不答话,只顾拼命赶马车,赶了半柱香的功夫,马车才停下,白云飞抬头一看,惊得膛目结舌,只见眼前宫门威严高耸,足有三丈之高,门外还站着一排把守的侍卫。
昏暗的夜色中,当先迎上来一名白衣少年,玉带束腰,柔润温雅,脸上一片焦灼之色,白云飞认出此人就是曾跟在风烟雨身边,让他很有好感的那个随从,不禁奇道,“咦,是你!你怎么从皇宫里出来啊?”
“白邪医,事情紧急,我来不及解释,你快随我来!”段锦风一把扯过白云飞,在皇宫里一路穿行,健步如飞,白云飞在后面跟得满头是汗,心底直犯嘀咕,此人居然可以在皇宫里畅通无阻,甚至还有沿途的侍卫和宫女向他行礼,称其为将军?
段锦风带着白云飞在凤鸾宫前停了下来,还未进门,便听见一声怒喝从里面传来,“一群废物,连中的什么毒都查不出来,要你们何用?!都给朕拉出去砍了!”
语毕,又传来一群人哭天喊地的求饶声。
段锦风见状,立马扯着白云飞进了凤鸾宫,然后对着一身着龙袍的男子跪地说道,“启禀皇上,邪医已带到。”
楚御风从床榻前,急忙回过身,扫了一眼白云飞,问道,“你就是那人称医术天下第一的邪医?”
白云飞打了个激灵,忙跪地结巴道,“是..是,正是草民。”
楚御风招手道,“你且上前来,看看韩贵妃中的是何毒?可有医治之法?”
“是。”白云飞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向床边,只见床榻上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长得十分美丽,杨柳宫眉,如花似玉,雪白的脖颈上有一个十分明显的伤口,像是被毒蛇咬伤的,乌黑一片。
白云飞正准备走上前去把脉,目光一扫,发现在女子的床头,还跪坐着一人,那人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修眉长眸,金冠束发,俊美若神人,此刻双目正直直盯着床上的女子,眼中尽是惊惶与无措。
白云飞几乎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即使化成灰,他也认得眼前的这个人是风烟雨,太奇怪了,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白邪医,请号脉。”段锦风适时地提醒了一句,白云飞才回过神来,弹指一挥,手中红色丝线如灵蛇般缠上女子的皓腕。
若照往常,他只需号一次脉,便可得出结论,可这次他足足反反复复号了三次,才确定下来,只因为他不相信,不相信在师叔死后的十年,世上竟然还会有此毒。
师父临终前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白云飞在心底默默算计了一番,师父他老人家只交待不能向皇族人提起迷魂引魄,并没说不能提师叔研制的其它毒药,况且现在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总不能把了半天的脉,然后回禀皇上说,不知道贵妃娘娘中的是什么毒,照刚才的情形看,皇上定然会勃然大怒,也把他拉出去砍了的。
白云飞掂量再三,终是下了决定,起身走到楚御风跟前,跪地答道,“启禀皇上,从脉象看,贵妃娘娘中的应该是失传已久的蛇芯子,此毒乃是萃取了这世上七七四十九种至毒之物的毒液研制而成,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那可有医治之法?”一个急切的声音从床边传来,白云飞转头看去,问此话的正是楚凌烟,白云飞沉默了一会,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师叔研制的毒药,连师父都常常束手无策,更别提是他了,再加上师父生前从来都不准他在这方面有所涉猎的。
楚凌烟见白云飞欲言又止,似是有难言之隐,坦然道,“你且说无妨,需要用什么药或是其它的东西,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本王也定会办到。”
“可即使王爷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吧。”白云飞轻叹道,“若是十年前,娘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研制此毒的人乃当年天下第一毒医步沧云,他的毒药从不外传,解药也只有他一人有,可世人皆知,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连同步云庄一起葬身火海,解药自然也就失传了。眼下草民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娘娘再延续一炷香的生命,用来交待..后事。”最后一句白云飞几乎是战战兢兢说出来的。
果然,楚凌烟脸色铁青,跨步上前,一把揪住白云飞的衣领,怒喝道,“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交待后事!”
任何人在听到自己至亲之人将死的结果,都会一时间难以接受,更何况还是平日里呼风唤雨的王公贵胄,白云飞对此早有预料,眼下他只能赌一把,如果今日真被拉出去砍头,也只能认命了。
“王爷,冷静点!”段锦风按住楚凌烟,劝说道,“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太医院全都束手无策,而白邪医还能为娘娘多争取一炷香的时间,你若再纠缠下去,恐怕连这一炷香都没有了。”
僵持不下之际,一旁的楚御风也开了口,声色颓然而凄楚,“凌烟,把手松开,是朕害了你母妃,与旁人无关,终是因果报应。”他又看向白云飞,道,“白邪医,便依你所言吧。”
至此,楚凌烟才松了手,白云飞回到床榻边,施以独门的银针刺穴,片刻后,女子终于微微醒转,楚御风扫视了一眼屋内,吩咐道,“段将军,你先带人出去候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屋外长廊下,夜风凉飕飕地吹来,拂动树枝桠的梭梭声响显得苍凉而萧索,白云飞跟着段锦风从凤鸾宫退了出来,薄薄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可心头却是如释重负。
“今日之事,有劳白邪医了。”段锦风开口道,本想解释些什么,却还是摇头作罢了。
“举手之劳。”白云飞摆摆手,客套了一句,也不再说话了,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整理混乱的思绪。从被丢上马车的那刻起,一直稀里糊涂地到现在,接二连三的事让他应接不暇,每一步走来都如履薄冰。
直至此刻,他才隐约弄明白一些事,没想到,这天下第一楼的楼主竟然会是帝都皇城里高高在上的皇子,思及此处,他又看向石阶前的男子,逆风而立,碧玉束发,优雅贵气,哪像是个江湖门派的普通随从,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帝都皇城里只有一位少年将军,那便是统领宫廷十万禁卫军,有着帝都第一贵公子之称的段锦风。
“将军,不好了!”此时,一名侍卫急匆匆地跑来,跪地禀报道,“太医们正在替瑄王妃诊治,辰国使者突然闯入,将瑄王妃强行带走,现已出了皇宫,往北边去了。”
“什么!”段锦风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凤鸾宫,略微想了想,道,“皇上与王爷此刻在屋内与娘娘话别,任何人不得打扰,本将军先带一队禁卫军去追,你且在这候着,一炷香后,再进去禀报。”
那侍卫领命道,“是,将军。”
临走前,段锦风看了眼还兀自坐在石阶上发愣的白云飞,走过去,对他说道,“待会儿会有人带你出宫,冷蝉和铁岭应该都还在外面等着。”
“嗯。”白云飞只是疲惫地点点头,蛇芯子的再次出现,对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他隐约开始觉得当年步云庄的失火,师父的郁郁而终,儿时的被人追杀,这一切似乎都和皇宫脱不了关系,然而这一切师父却对他只字未提,唯有临终前,那逼不得已的嘱托。
走出皇宫的那一刻,白云飞回望着身后威严的宫门,他只盼着此生都不要再踏入这个地方,这约莫也是师父对他的心愿吧,师父应该是希望他不要涉足当年的恩怨,安安稳稳地做一名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