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一都门口不知从何时起多出了一个弹琴的男子。
老实说,他弹得曲子平平淡淡毫无惊艳之处,但每日都有很多女子围在他周围,面如桃花地为他沉醉。
忘川很是不爽。
她在一个天空布满红霞的午后拿着打狗棒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吓跑了,提着酒葫芦走到他面前,“喂,我的地盘借给你用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补偿啊?”
抚琴的男子墨发披肩,他缓缓抬起头,如玉的脸上面无表情,淡淡地看了忘川一眼,掏出一锭元宝,扔到了忘川怀里。
忘川拿起元宝在手里掂了两下,放在嘴里咬了咬,两眼放光,“没想到你还深藏不露啊。”把元宝塞进乾坤袋之后,她索性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像是饿了许久的人看到了一顿大餐。
男子皱着眉头,明显不喜这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丐帮丫头与自己挨得如此之近。
他再掏出一锭元宝,扔给忘川,冷冷地说:“离我远点。”
忘川接了元宝,眉开眼笑,立马站起来,把酒葫芦挂在腰间,拍手唱着:“这就走,马上走,贵人有钱我没有,我请贵人喝碗酒,贵人不喝我的酒,横眉冷眼嫌我丑。”
她这一唱,逗乐了许多百姓,其中有一人给了她几个铜板,铜钱落到破碗里的声音在喧闹的成一一都城门口几乎不可闻,她却大声地跟施恩者道谢:“多谢您了。”
唱完一段,她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蓝衣墨发的抚琴男子,手里握着刚刚得到的铜板,不复刚才的嬉笑:“贵人多金,却无雄才,终日抚琴,不见来人,相思难移,苦无知音。”
男子神色先是讶异,随后变得愠怒,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忘川邋遢的样子,“乞丐之流,也敢妄揣琴意?”
忘川不再与他争辩,只是把他刚才赏赐的两锭元宝放在他的琴上,还从自己刚才获得的铜板中捏起一枚,放在他面前,“琴声中无意,只因你心中无情。这一枚铜板,算是刚才小人得罪您的赔礼。”
未等男子再言,她一个轻功掠出了成一一都她怎敢说自己的琴声无意,长歌向来冷静的心神被她这句话狠狠地搅乱了,她不过是一个靠人施舍才能生存的乞丐,怎么可能听出自己的琴声无意!
“歌儿,此番派你到成一一都历练,你且多看看人间吧。不懂人间疾苦,爱恨情仇,你的琴声让人听起来永远平淡无奇。”
师父送他的最后八个字是:“琴中无意,难觅知音。”
他紧紧地捏着那枚铜板,直到铜板快要嵌入他的掌心,他才吃痛放开。
那日过后,他一直忘不掉那个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丐帮女弟子对他说的话,他鬼使神差地用一根红线把那枚铜钱串起随身携带,通宵达旦地研究琴谱,希望能在下次见面的时候让她亲口承认他的琴音并非无意。
第二日,第三日,连着七天过去了,那个乞丐再也没有出现过,长歌抚着手中的琴,对于身边叽叽喳喳的莺莺燕燕置若罔闻。
“贵人忘事多厉害,耀武扬威名扬四海,不知小儿无亲娘,终日泪眼抹不干,腹中空空无晚饭,还要早起去砍柴,狼牙凶狠性暴虐,血洗村庄呜呼悲哉,天凉气爽魂不散,夜夜入梦索命来,国中英豪齐上阵,生离死别避不开!”
城门口传来熟悉的念唱声,和着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吸引了不少人,他在原地坐了半晌,收起自己的琴,走进了人群,看到她坐在地上,面前摆放着一只缺口的铁皮破碗,手里拿着一双筷子。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毕竟在众人之中他的出尘俊逸就如同笼罩在他身上的光环,任谁都无法忽略。他虽身处尘世,却因无欲无求心无杂念,从不为世间疾苦忧虑,他的琴声自九天之上飘然而下,带着云霞,带着朝露,带着灵韵,实则最是无情之音。
他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想法,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他都没有读懂,但他听出了她的唱词里满是悲凉,那些愁绪缠缠绕绕将他包围,想到城外一群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少,他突然感到有些难过。
他在她的破碗里放下一锭金元宝,不顾围观者诧异的眼光,转身离去。
忘川当晚带着金元宝回到破庙里,听闻了这件事的丐帮弟子全都跑过来想瞧一瞧真的金元宝是个什么样子,热闹过后,有的人开始对金元宝公子起了兴趣。
“忘川,你说说他长什么模样?”几个女孩子留下来非要刨根问底。
“他呀,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一张嘴。”忘川现在只想把她们打发走,然后她才能安安静静地睡觉。
“算了算了,明个儿我们自己去成一一都门口看他。”察觉到忘川并不热情,她们悻悻地走了。
看了又有何用?他那样高傲冷漠的天外来客不是丐帮弟子高攀得起的,他会冷冷地甩给你一锭金元宝,然后让你离他远点。
呵呵,忘川苦涩地笑了笑,如今她的欢乐用一个金元宝就能轻易左右,想来多么耻辱。她梦里常常出现的那个人,穿着雪白的月牙长裙,背对着她坐在盛开了荷花的池塘边,晚风一起,发丝飞扬。
“娘。”她每一次都甜甜地叫。
但每一次,看到回过头的女子面目全非,衣服上绽开一大片鲜红,她总是惊慌失措地醒过来,然后在黑夜里泪流满面,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她经历过富贵荣华,爹疼娘爱;也体会了饥寒交迫,人走茶凉。
午后的风残留着中午的闷热,厚重的云层堆积在天边,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热闹的成一一都人流不减反增,尤其是多出的几个丐帮弟子,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更添了些许生气。
走到老位置,他拿出自己琴,琴声一出,心宽天远,灵台空明。
“你就是长歌?”来人穿着动物毛皮织成的衣物,说话声音粗犷,一顶过大的草帽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心生警惕,在外这些时日,他不曾把真名告诉他人,面前这来客不像善类,怎会得知自己的真名?
“大侠恐怕是认错人了。”
一阵掌风掀翻了他的琴,狰狞的笑容出现在来客脸上,“老子眼神好得很,你就是李白老儿最喜欢的废物徒弟。”
长歌双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死死地盯着对方血红的眼睛,硬生生地受了一掌,立时被推到三尺开外,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嘴角不断流出鲜血。
“没想到你这小白脸还有点骨气,不过你这么倔强,只会让自己死的更痛苦。”红色的火球在他手里凝聚,长歌看到火球朝自己砸过来,却没有力气躲开。
预料中的痛苦没有到来,他好像被一个弱小的身躯紧紧抱住,在千钧一发之际腾空而起,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落地之后,他才看清恩人的模样,俏丽的小脸,冷漠的表情,粗布麻衣,酒葫芦挂在腰边,手里握着墨绿色的打狗棒。
“怎么是你?”长歌有些惊讶。
“我不想我的财神爷被怪人莫名其妙地杀掉。”
长歌听到这种答复,心里莫名地失落,“所以你救我是为了钱?”
“不然呢?还能为了你的人不成?”忘川嘲讽道。
“我并未求你救我,所以你不会得到酬劳。”长歌强忍下泛到喉头的鲜血,冷冷的言语寒气逼人。
“那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不好意思,不该拦着你送死的。”忘川没想到被救的人还是这种态度,真是浪费了自己一片好意,无情无义的人凉薄透心,哪会懂得知恩图报?
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瓷瓶,硬塞到长歌手里,不容反驳地说:“不过既然你没死,那就好好活着吧。”
“不是自愿选择的死亡,只会让这世界充满悲伤。”
他回过神的时候,宽阔的草地上只剩自己一个人,轰隆隆的雷声一波赛过一波,响彻在天地之间。
伤好之后,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抚琴了,或者说没有办法像之前一样只要拿了琴,任它什么曲子都能流畅地演奏。他翻看了之前所有的琴谱,唯一的感觉就是浅,浅得就像是一层薄膜,一戳就破。
心烦意乱地把琴谱扔在一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小小的瓷瓶,看得久了,似乎就能看到那个女子冷清的眼神。
他想找个机会问问她,为什么最后还是帮了他?
成一一都自那次骚乱过后,就不复旧时的拥挤和喧嚣,连乞丐也少了很多,偶尔看到的乞丐,也是默默靠在墙角低着头,面前摆着一只缺口的破碗,再无说唱之声。
要回山门的前一天,他再次来到成一一都城门口,摆出自己的琴,双手放在琴弦上,灵台空明,脑中慢慢浮现出那张冷清又俏丽的脸。
“你说我琴中无意,只因心中无情,如今有了情,意却久久不能平。”
一曲结束,他轻叹一声,收起自己的琴,走过墙角的乞丐,把身上全部的金元宝都扔进了地上的破碗。
前线战况激烈,忘川也跟着多数丐帮弟子加入到抵御狼牙的大军之中,风餐露宿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是每一次面对战友的死亡时,她还是痛苦不堪。
狼牙军新的一波进攻勉强被他们打退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口,衣服上沾染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血,疲惫感如潮水一般袭来。
军中的鼓声又响了起来,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为急促,休整还未完毕的军队慌忙上阵,对面是蓄谋已久的敌军。
忘川扎紧了左臂上的伤口,做好了舍身成仁的准备,爹,娘,川儿今日杀敌无数,为你们报了大仇,你们等等川儿,今日我们就可以阖家团圆了。
此时,流水一般的琴音从天上倾斜而下,抚平了忘川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她和所有人一样,抬起头寻找琴音的来源,在那黄沙密布的昏暗天际,缓缓落下一个身着蓝衫的墨发男子。
忘川只听到铺天盖地惊喜的呼声:“长歌,他是长歌。”
可是长歌是谁?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眼前的人影重重叠在一起,左臂上的伤口像是要燃烧起来,打狗棒掉在了地上,她想捡起来,却头重脚轻地栽倒在地。
大地和天空旋转得好厉害,她好想把这个颠倒的世界扶正,伸出手去,看到娘亲身披晚霞,微笑地看着自己,温柔地说:“川儿,娘来接你了。”
那日战斗结束,虽然伤亡很大,但终究是守住了防线,短时间内,狼牙军也无力组织新的进攻了。
长歌在大营里擦拭着自己的琴,桌上的小瓷瓶被风一吹,掉到地上,摔成了粉末。
他不过是抬头看了一眼,而后又全神贯注地擦起了琴。
在成一一都一个客栈的房间里,有一个被灰尘覆盖的木匣子,里面有一枚用红绳穿好的铜板,不知何故,竟无声无息地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琴心,琴意,莫问,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