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年,便换了人间。
今次的新年,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村里的孩子没能踏着厚厚的雪层吱呀吱呀的敲开一家一家的门说“新年好“,也没能一边跑一边数屋檐上头粗脚细的冰柱。整个世界褪下银装摇曳起来黄色裙摆,阳光穿过几亿光年的距离到达这个处在地球脚落的小村庄里,热度丝毫不减,只少却震耳欲聋的蝉鸣,便恍恍让人觉得回到了旧年的盛夏。我带着我的四妹,跟着我在婚前只见过一次面的所谓丈夫,以出嫁女儿的身份,来到了这里。村中习俗,出嫁女儿过年时回到家,头一年需轮流在个叔伯家吃饭,被称为“生客“;往后几年,饭仍是要吃的,只是降一等,称为”拜年客“。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都太熟悉,也太陌生了。我记得那日,出嫁的那日,我的母亲在家门前那条路上的一根迹线旁,抱着尚在襁褓的四妹,哭着说要我以后好好的。这之后,她也奔向了自已人生的第二个归宿,没有鞭炮仪式,没有祝福,也没有幸福,甚至,还带着被对方叫做拖油瓶的嗷嗷待哺的四妹。或许嫁我,是她在嫁自己,嫁过去,也嫁未来。
我还记得,这座矗立在路旁用青砖垒成的,格局中间厅堂两边的中国式对称的普通名宅,是我的第一个家。屋顶用一片一片青黑色的江南独有的瓦片堆叠而成,一摞一摞,一排一排,像对襟两边,像座横放大版三棱锥。屋檐经雨水多年冲刷已光滑无比,甚或生长出一层黑绿色的苔藓。窗棂,门框上本一侓是大红色,却也在岁月面前败下阵来,泛起层层白意。
门前那块空地上,有一颗我和二妹一起种的桔子树,旁边的小菜园,母亲打理的很好;而这扇门,我曾无数次迈进迈出。我用脚丈量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的呼吸至今还弥漫在这一块空气之中。如今,我却以“生客“的身份坐在这里,默默低头不语,像是空气里的尘埃,尘埃里的空气,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生客,陌生客人。三妹兀自逗弄着继母怀中的“弟弟“,浑然不知自已当下的处境。面前的长坂凳与他的头齐高,上面规规矩矩的摆着一盒零食,满盛瓜子,花生,苹果和糖果。她踮起脚抓了满满一手,缓缓藏入口袋中,动作太过笨拙,糖掉了一地。他快速捡起一颗,迫不及待的丢入口中用力啃咬着坚硬的包装袋,口水四溅。
父亲坐在那糖盒对面,继母旁边,用记忆中才有的温柔慈爱眼光,与他唯一的“儿子”碎碎念。我的父亲本是很好的父亲,此刻的他与我的二妹小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时候我十一岁,二妹九岁,那个时候三妹,四妹还以一个男孩的模样作为期待存在于众人的眼中,存在于父亲母亲这一对年轻夫妇的未来当中。我甚至不敢相信储存在曾经的家支离破碎之前,尚有点点温存后那段割裂时光之中的男人,与眼前这一个,都叫做父亲。嗜赌成性,麻将桌前双眼红堵上一生积蓄,烟雾缭绕骰子碰撞声中押上全部身家;暴力颓搪,输了钱便回家对母亲和我们拳打脚踢,家里每一样顺手的东西,都充作过严刑拷打的工具。这个男人,经历了漫长得岁月,岁月回以他打磨,每刻一笔,都比从前更加用力。于是,便成了如今这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