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一颗棋子，
来去全不由自己。
起手无回你从不曾犹豫，
我却受控在你手里。
——王菲《棋子》
从前很喜欢下棋。
最开始，是在西北街的一条“棋路”下。顾名思义，那条路，基本上熙熙攘攘全是棋手。他们是一些老人家，闲来无事，以下象棋消磨时光。熟能生巧，棋力就高，和他们下棋，对于尚在幼年的我来说，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他们都很喜欢我，喜欢看我一次次不服输的重来，也在鼓励着我积极奋进。那时候楚河汉界间的战斗，满满地承载着我的童年。
后来去了县里唯一一家棋校，在那里我没有继续进修象棋，而是选择了较为冷门的围棋。那时候的唯一印象是冬天踏着雪路每日上下学，以及那一颗颗黑白子。一方棋枰，构筑了我少年时的格局，很快地，我超越了先我进门的师兄师姐们。当时年轻气盛，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言不惭地要挑战师长。老师只是含笑看着我，老师身后的大师兄说，只要我下赢他，就把首席的位子让给我。这是莫大的殊荣，有大型比赛时首席是可以无需选拔直接晋级的。我迫不及待，手也在兴奋中微微颤抖。三十步未出，我的手依旧在抖，不过是恐惧。大师兄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一般，封死了我所有进攻的路线，我的手捏不住棋子，那耀眼的雪白洒落一地，同时落地静默破碎的还有我极度膨胀的自信心。老师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本棋谱，示意我继续每天的功课，接着示意师兄师姐都出去。这偌大的一间大厅，只剩我一个人。那时候恰逢我人生中的黑暗时期，我急于在博弈之路上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所长，证明凭我一人之力也可以逆转乾坤，当然我失败了。
又是一年过去，从当初的少不更事争强好胜，变成现在的默默无闻。这一年里，师兄师姐们有的进入省棋院深造，有的参加比赛赢得各种荣誉，只有我，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每日只是占据大厅一角，默默地打谱。后来的师弟师妹们，对我都很好奇，总是想来逗我开心。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啊，他们不了解，海上要刮起风暴之前，一般总是格外平静的。隔壁的象棋班班长与我关系极好，他很相信，十年磨一剑的我，总有出鞘之日。旁边的国象班则不以为然，他们觉得，默默无闻存在的我，不会有多大的成就。这些老师都看在眼里。
又是半年一度的内部大比，这是为选出首席而设立的比赛，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我不置可否。现在一切都不重要，我只需要继续提升自己便可，虚名实在可有可无了。想到当初去省会比赛，一路上欢笑嬉闹，输了棋的失落，赢了棋的喜悦，仿佛都随风逝去，再不可追。蓦然回首，那些最初的奢望都离我越来越远，得到的只有支撑我到现在的一颗执着心。懒算输赢信手棋，大概就是如此吧。抱着这种无所谓的心态，我止步于八强。国象班又开始奚落我，说一开始就认定我只是个拖后腿的而已。我权当没听到，又走回我的角落去，开始每日的训练。这时候校长找到我，说又有一次大规模比赛，围棋班，象棋班，国象班都要派出代表队，他是想让我做班长。每次出去比赛，都由每班执教老师带队，每班首席为副队长，其次者为班长，班长主要是负责本班学员的调配，以达到从旁协助老师的目的。首席则需要跟随老师参加赛制会议，并从旁记录。这其实是个好差事，一般来说除却首席，这是最风光的职位了，但我还是谢绝了。这时候老师却出现在我身后，对我说，这次比赛我必须参加，我的努力已经够了。一直在默默帮助我的师姐S君也对我讲，厚积薄发，现在是该我出鞘的时候了。望着S君的脸，不知怎么，我答应了。
舟车劳顿一天后，我走向了阔别已久的赛场。地点依旧设在哈工大的图书馆，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我幸运地拿回了业余六级证书，那时候这满园的树也在抖落树叶，一片片地掉下来，掉下来。掉在房檐上，掉在旗杆上，落在S君的肩头上。火热的夏，火热的梦，火热的青春，曾那样美丽，那样凄婉，那样遥不可及。而今的我空余感伤，只剩淡漠。作为绥棱的代表队，我与师兄Z君双双杀入四强。四强晋级赛当天结束，老师很是高兴，当晚带我们去设宴庆祝。他不停地说着，这是为县里争光的大事，是足可自豪的事，我却无动于衷。Z君一边帮我夹菜，一边与老师谈论明天的出场顺序。他是个当之无愧的首席，而我坐在这里，坐在欢欣雀跃的一群人中间，忽然有鹤立鸡群之感，感觉自己是那么多余，是那么可有可无。我喃喃地说想去盥洗室，却被师兄一把拉回：“都到这一天了，还有什么放不下？”说着，拿起酒瓶与两只杯子：“会喝？”他不等我答话，就拉着我找了张空桌子，按着我坐下。那一晚，我们说了很多，说了进棋校之后的日子，说了对彼此的欣赏，我也说了，曾经嫉妒过他，他只笑笑，说不在意。杯子已空，他站了起来，说若再不回去，该耽误明天中午的比赛了。说着，走向老师那一桌，拉起已经步履蹒跚的老师，扶着他走回宾馆，一边回头告诉我随后带着学员们也快些回去。老师边走，边回头冲我笑，说能教出我们两个，是他毕生荣耀，我扭曲着脸，挤出一个我自认为很好看的笑容，老师哈哈大笑，坐上了车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所谓仰天大笑出门去，便是如此吧。
第二天的出场顺序，我对战青岗的选手，而Z君对战绥化的选手。我们隔桌相望，相视一笑。虽无言语，却心有灵犀。
我们战胜了各自的对手，固然可喜，但随后而来的是我们的同室操戈。我曾想找师兄聊聊，但Z君说，马上要比赛，私下接触过多，传出去不好。我也就不再去找。到了现场，许多棋界元老都在观战，我刚拿起黑子想猜先，师兄却阻止了我：“你记得你入棋校的入门考吗？”我点点头示意记得，他说：“那入门考是我考的···你还记得？”我又点一点头。他似是解脱一般：“如此便好，来战吧！”说罢，一扬棋子，我亦是执子相对······
“亚军也很不错啊，师兄，你真棒！”旁边的师弟很开心地跟我说，我微微一笑，又回头看着归途的风景。学了这三年的棋，我在那黑白构成的世界格局中感悟到了许多，感悟到了不可轻纵光阴流去，感悟到了要珍惜眼前，感悟到了许多许多···
回到棋校，等着我的却是S君已放弃学习围棋，转而回家准备去中学的消息。我吃惊之余，走到棋校门前的那一棵大柳树下，看柳花飘落，飘满整个夏日的天空，飘满我的回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