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的风依旧清冷,卷起满地枯蓬,四下飞散。
但无论是多恶劣的天气,人总是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生的希望,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死。在满目疮痍的大唐天下,许许多多的人追寻着那一点希望,有时候不是为了一己之身,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唯一。
很远的山路,那个男人坚持了过来,体槁似枯木,霜发染北风,这是他给别人的第一印象。但假如单单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奇怪的。天下大乱,苦命人车载斗量数不胜数。乱臣贼子们杀红了眼,哪还管什么善恶之分。所谓人命如草芥,大抵就是如此吧。
走到了这里,他终于是缓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残阳如血,缓缓而逝。
他最终在一座破败的村落前停了下来。过前面的关卡时,那里的守将早就听说过他,特意将附近州县治下的地图拿来给他看。他依稀记得,这附近有个叫石壕村的地方,大概就是眼前这村子了吧。“但怎地渺无人烟?许是逃难去了。便在此地留宿吧。”他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周身弥漫的烽烟与薄雾。
他原是个爱洁之人,长途跋涉许久不曾沐浴,身上染满草木灰尘涩涩的味道,让他自己感觉极为不适。见到下榻之处有了着落,他却也不急了,开始用一方绸帕拂掉衣衫上的污垢。
雾很淡,但不知为何,前路模糊不清。他似是自嘲,仰天长笑。酣畅淋漓地笑了个够,才踱进村子。
看看身旁一件件倾塌的草屋,他想起了一个老友。那还是开元二十二年的旧事了,兖州一会,许为知己,至今已十年有余。一起游览梁宋和任城,那时何等意气风发,以为可以“只手补青天”,到头来却是一场梦黄粱。老友曾言,政事多艰,切莫置喙,如今看来,颇有道理。老友深慕道术,虽少富贵,却多安乐,胜似自己如沧海孤舟,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想到此处,不由得驻足长叹。
一个时辰前——
可怜,可叹!老天为何要如此刁难我们这样的苦命人!
我自嫁到此处,与夫君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却不想兵戈四起,四处征兵。夫君应征,未有回信,两个小郎也相继参军。前几天,一个老乡捎信回来,夫君与小郎死于沙场,只剩下婆婆最小的儿子还存活于世。自古红颜多薄命,古人诚不欺我。
哭泣也是无用,但可恨那些拿人的差役,将满村男丁抓去,还不知足,每日前来搅扰。生逢乱世,真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只剩下公公与婆婆在堂,还有我那孩儿,一生下就没有了阿哥,着实可怜。
今天公公又咳嗽起来,他身子不好,前天夜里为了躲差役,又着了凉。只盼着哪天世道清平了,才有我们这种穷苦人的活路啊。我坐在村口,怔怔地望着天,天好昏暗,和夫君大婚那天,万里无云月在中,怎能和今时同日而语!战乱一起,莫说洗衣做饭,连出门也要小心百倍。何况,这小村子只剩老弱妇孺,哪来的新衣可洗,又哪来的存粮可做啊。
痴痴傻傻地乱想着,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雾气使人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但想来,除了天杀的差役,还有谁肯来这又小又破的村子!我忙起身躲在一棵只烧剩下一半的树旁。待他走近,我发现这人并不是差役,未服官服,而是一身长衫。看他风尘仆仆,想来是赶了很久的路。雾有些浓,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那如雾般浓白的稀疏的长发。
我跑回家,又带回去一篮野菜。今晚的吃食有了着落,心情也好了不少,安慰了婆婆一番,又坐在门槛上,看着黄土飞扬的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被一声叹息惊醒,天已经擦黑,那人竟不知何时站在屋子旁边。看他情绪低迷,时时长叹,想来也是满腹心事无处可诉吧。正胡乱想着,他不知何时已走到面前:“这位娘子,在下路过此地,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宿?”我楞了一下,点了点头,“那便叨扰了。”我让开身子,让他进来。
他进来后,四处望了望,又是一阵叹息。我忍不住问道:“客人怎么了?”他摇摇头,良久,问道:“这村中,尚存多少人口?”我低下头:“原先有数百户,而今只有十数家在此了。唉,男丁全抓光了,没抓走的也都逃了个干净,都是那些可恨的差役害的。”他又摇一摇头:“娘子可曾想过,差役也是受制于官,或许并非出自本心。”我固执地摇头:“不,差役和贼寇没有分别,都是害我们的人。”他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婆婆闻声而来,我向她解释一番,她点点头,和客人聊起天来,我则去了厨下。其实也无甚准备,这种年头,能有口吃的,已是万般艰难了。
我端了饭食上桌,客人倒也不甚讲究,想来也是饿了许久。看着他的脸,总觉得和那些差役有极大的不同。这张脸,看着让人心安,差役呢?只是些人面兽心之徒。
他又问了一些村子的状况,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婆婆又说道:“这世道变了!民何来的理可讲?都是砧板上过活。有今天没明天。”客人忽然抬起了头,脸上神采奕奕:“只要朝廷平乱,那时大唐河山又是一片繁荣昌盛,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了。”公公在旁说道:“那也要有命见到呀,也不知何时黑云盖顶,闯来一群贼寇来,杀了也就杀了,谁管收殓?”客人听了,愣了愣,终于是垂下头去。
夜已深,客人去偏房睡下,我一手抚着孩儿,刚吹熄烛火,就听见外面有人将门擂的山响。心里一惊,不敢出声。公公是早就躲出去了的,那客人,没来得及告知与他,现在想走却也来不及了。
“奉县令之命,每家征调男丁一名,随军出征。”一个差役熟络地打着官腔,只是那声音着实令人生厌。
刚听到婆婆开门的声音,又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你家还有男丁吗?若是藏匿,可是大罪!”婆婆忙辩解起来。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滚下泪来。我坐在屋中,听着也是万般伤心。
可那两个差役并不买账,依旧恶语相向,婆婆实在无法,问道:“我这家里只有一个儿媳,可也不会打仗啊。”正在这时,怀中的婴孩忽然啼哭起来,只听差役怒喝:“不是说只有你的儿媳吗?这是谁在哭?”说完就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听起来他们是想闯进来搜。我从针线匣里摸出铜剪,暗暗想着,就是死,也不能被这种人面兽心之徒侮辱。
正当我紧张万分之时,婆婆拦住了他们:“这是我孙儿啊,你们怎么连孩童也不放过。”说完,又哭了起来。那最先说话的差役,似乎是被婆婆的言辞打动,说:“我们只要成年男丁,既然你家没有,那就告辞。”后来的差役出声阻止:“不行!就这么回去,一顿板子是挨定了。再说,你可怜他们,谁可怜我们?我看这老妇,不能上阵,可也能随军做饭不是?”“可我们只奉命抓男丁啊······”“别痴想了!两手空空,回去如何见官?这种世道,人命如草芥,管他那许多。”说罢,拉着婆婆出了门。另一人也只能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泪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心碎。那差役临走时的叹息,和那客人的竟如出一辙。那是对生命逝去的惋惜,那是对不公命运的抗争,那是对大唐河山的眷恋。
待差役走后,客人一脸愧悔,敲开了我的门。我低声的安慰他,说这与他无关。他却并没有听进去,一双手愤恨不平地敲着墙壁。
公公回来,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客人拉了他出门说话,隔着门,我听的不甚分明,也不想去听。只有泪水如线洒落,滴在孩子的脸上,映出晦涩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