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冀州诸县中,信都绝对是大县。因为是州所驻地,警卫宵禁都很严格,入夜以后除去更夫和巡城的兵丁以外街上禁止有人行走。像泾县那次一样几十人大摇大摆的在城中横行,那绝对是找死。不过这次高铭可是平难中郎将张燕的使者,刚刚因为信都令赵平设宴款待才晚了点,没赶上宵禁的时辰,有衙门里的人陪着,那些巡城的兵丁自然由他们打发了。
连续过了三天,皇甫嵩丝毫没有见高铭的意思。高铭也不动声色,只是例行公务般的每天向着信都令赵平哭诉自己的军中同袍生活是多么苦穿着是多么破,自己每天又是多么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然后带着二十多个大汉在信都县衙蹭吃蹭喝。
这几天赵平气的直哆嗦,死的心都有了,却又对高铭这厚脸皮无可奈何,打不得骂不得也赶不得。阴阳怪气的讽刺几句吧,也不知那家伙是听不懂还是装糊涂,没几句话却又把自己撩拨得怒发冲冠。县尉刘坚借口去县中巡视连续三天没回来,县丞闫志又推说自己生病。赵平从来没有过像这样希望刘坚、闫志他们赶紧来衙门的时候。
高铭紧了紧身上的冬衣,秋天的夜晚已经挺冷了。有时候高铭就在考虑,那些连件冬衣都没有的流民是怎么熬过冬天的?
因为连年天灾人祸,各州大多都颁布了禁酒令,于是酒这东西就成了好玩意。今天赵平竟然弄来了几坛好酒,说是县丞病重不能相陪,特地送给使者的礼物。高铭自然不能小气,当场就在宴席上打开与大家共饮。竹竿、老头他们都喝了不少,高铭也跟着喝了几杯。虽然说古代因为技术原因酿不出高度酒,但是都是真真的粮食酿造的纯酿,也不是后世的勾兑酒能比的,入口柔绵口味较淡,但后劲却是十足。高铭初饮此酒,觉得味淡,不免多喝了几杯,现在后劲上来,大脑微微发涨,却是有了七分醉意。
到了驿站前,高铭向前来相送的小吏拱拱手算是道谢。忽然感觉有点不对,感觉好像有东西在盯着自己一般。高铭自嘲的笑笑,人的第六感有时候也会欺骗自己,就好像独行夜路时大多数人会感觉有东西在跟着自己一般。
目送那小吏走远,高铭刚要转身,一只箭从驿站一侧的巷子里射了过来,正中高铭胸口,将高铭整个人向后推去。
“三爷!”老头反应最快长刀出鞘,挡在高铭前面,左右几名护卫也上前把高铭团团围住,不给对方再放箭的机会。另几名护卫则抽出腰刀向巷子里冲去。
“三爷,三爷!您没事吧!”竹竿抱住高铭哭叫。
“别他妈干嚎!还死不了!”高铭哼了一声,轻轻的说道:“抬我进去,叫兄弟们别追了,在人家的地方还能叫你们逮着?”
“都别追了,保护三爷要紧。”竹竿连忙对着那些护卫叫道,扶着高铭匆匆回到驿站里去了。老头则指挥着护卫们接手了驿站的防卫,连那些驿卒也全都关到一间驿舍里统一看管了起来。
高铭靠在床上揉着胸口,这一箭力度很重,即使高铭穿了内甲卸掉了大部分的劲力,箭只也没有射进去,高铭的胸口依然一片青紫,手一碰就痛。
“看来是有人想要张燕使者的命。”高铭平复一下心情,暗中射箭的绝对是个高手,黑暗之中一箭就射中高铭的胸口,若是没这件内甲的话,高铭现在绝对死的透透的了。
“三爷,可是皇甫嵩?”竹竿取出一些活血化瘀的老鼠油一边帮高铭揉搓着一边猜测道。
“应该不会。”高铭的情绪依旧有些激动,不过思绪却越发的清晰,“若是皇甫嵩想杀张燕使者最好是在路上动手!皇甫嵩是冀州牧,信都还是州牧驻所,若是张燕的使者在这里不明不白的死了,他皇甫嵩难辞其咎。”
一边的老头拿着射高铭的那支箭比划了一下忽然说道:“这是汉军的制式弓箭。”
“怎么知道的?”高铭对这个倒是不太懂。
“我在做狱吏时也接触过这个。”老头笃定的说:“弓箭在制作时,弓弧跟弓箭的长度必须相匹,不然箭矢射出去后准头会很差,这支箭长二尺五寸,就是汉军的制式弓箭长度。而游侠儿和山中的猎手多是自己制作箭矢,长度都有些轻微的差别。”
“那就更不是皇甫嵩了。他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高铭皱眉,到底是谁想要张燕的使者死在信都呢?
“对外就说我胸口中了一箭,伤势很重。”高铭忽然笑笑,“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竹竿,明天你带几个兄弟拿着这支箭到州牧府闹一闹,把这事搞得人人皆知,我就不信他皇甫嵩还不出来见我。”
第二日一早,竹竿带着几名护卫到州牧府哭诉,听闻平难中郎将使者遇刺重伤一事,信都上下一片哗然。信都尉刘坚接到命令亲自带人排查可疑人士,全城戒严。一直抱病在家静养的信都县丞闫志也出来主持事务,并且几次到驿站探望高铭,只是都被高铭的护卫给挡住了。
当晚高铭在驿站见到了他这些天一直想见的人—皇甫嵩,这个大汉王朝最后的名将。皇甫嵩身材健硕相貌堂堂,身上没有久经沙场老将的煞气,有的却是一种名士大儒的文雅气质。
“先生伤的可重?”皇甫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忽然笑了笑。
高铭却是双手加额,正正经经的行了一礼,“中箭之时,所幸身着内甲没受什么伤,外面所传的种种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自然不敢欺瞒将军。”
“哈哈……”皇甫嵩盯着高铭看了片刻忽然大笑几声,“赵平数次跟我哭诉说张平难的使者是个不懂礼节的山野匹夫,天天带着一帮护卫到信都县衙混吃混喝。如今看来,赵县令所言不实啊。”
“哪里哪里,将军不知,张燕将军军中缺粮已有数月,小子已经数月不知肉味了。难得赵县令慷慨,在下自然不敢推辞。”高铭一脸害羞,“如今冬季将近,军中袍泽衣食都还没有着落。张燕将军也是无奈,才派遣小的带着文书来求助于将军。”
“文书是真的,先生却是假的吧!”皇甫嵩接过文书自顾自的看着,嘴上却轻轻柔柔的说着,“十余日前,张燕的使者在泾县附近被山贼伏击死伤数十人,只余三人逃回。”
房间里顿时静了下来,高铭身侧的几名护卫的手都搭在腰间的刀上。皇甫嵩的几名亲兵也上前一步,一脸杀气的紧紧盯着高铭几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现今张燕讨伐你们的人应该就在半路上了。”皇甫嵩忽然大声喝道:“你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现在还敢假冒使者到信都混吃混喝!莫非是欺我皇甫嵩老眼昏花么!”皇甫嵩一改刚才的儒雅气质,纵横沙场数十年的老将煞气一露,整个房间内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杀气。
“将军也不必如此动气。”高铭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不要紧张,“在下自然知道瞒不过将军,将军帐下更是人才济济,若是将军想要擒下在下也不必耽搁这么多天更没必要亲自登门了。”
“本来以将军的赫赫威名,在下这种小毛贼是不敢来见将军的。”高铭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自顾自的说道:“只是小子听到几件与将军有关的事,才敢贸贸然的前来求见。”
“哦,说来听听。”皇甫嵩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又换上先前的那副儒雅的模样。
“老将军素来公忠体国,那我就先公后私。”高铭先不咸不淡的送上一记马屁,“听闻西凉巨盗北宫伯玉、李文候自黄巾乱起就乘机祸乱边疆,近日更是纠结边章、韩遂进犯三辅,长安为之震动。司徒崔公竟认为当弃凉州以自保,将军久经战阵,不知以为可否。”
“崔烈纵使铜臭沾身也不该出此妄语。”皇甫嵩轻轻的说道:“凉州素来为三辅屏障,自古更是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之说,朝廷怎能妄议舍弃凉州。”崔烈是冀州安平国人,冀州名士,历来官声很好与皇甫嵩的关系也不错,只是去年崔烈花五百万钱买了司徒一职后名声大损,世人多嫌其铜臭。即使如此,皇甫嵩仍然不愿多说其坏话,但是崔烈这次提议放弃凉州确实太过荒谬。
“将军果然真知灼见!”高铭赞道,“只是小子听说将军在邺城讨伐黄巾时曾经上书揭发中常侍赵忠住宅违并予以没收。”
“哼,无德阉宦霍乱宫廷危害天下,无功无才窃据侯位,老夫没收其违制住宅难道不该!”皇甫嵩淡淡的说道。
“将军自然没错,只是小子还听说有人曾劝说将军南面称制。”高铭压低声音说道。
“小子何意。”皇甫嵩依然淡淡的盯着高铭。
“我自然知道皇甫将军对大汉忠心耿耿。”高铭叹口气,“当今天下,若是说名将没有能强的过将军的了。凉州****至此,朝廷必定征调将军前往平定。”
“皇甫嵩虽然不才。”皇甫嵩微微一笑,“但仍能为大汉驰骋。”
“将军自然能破贼安民,可惜啊!”高铭故意叹了口气,看皇甫嵩仍然只是微笑的看着自己,丝毫没有配合自己的意思,只得自己接着说道:“可惜自古少有内廷不定为将者在外立功者。”
皇甫嵩眉头一皱没说什么,这是高铭开始谈话时皇甫嵩首次改变表情,不再是那一幅淡淡的表情。
“将军已经功高盖主为今上所疑,内又有阉宦谗言惑上,外有强敌巨盗环伺左右,将军若去凉州怕是这些年的威名毁于一旦。”高铭继续说着,声音很小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般。
皇甫嵩自然知道高铭指的是什么,一脸落寞的叹了口气,“老夫既然身为汉臣自然应该忠君为国,若是国家需要死且不避,何况个人名声荣辱。”皇甫嵩数破黄巾纵横千里屡战屡捷,却只是因为有人劝自己面南称制,便不得不交出兵权龟缩在信都,看着盗匪在冀州境内横行却毫无办法。若是说皇甫嵩毫无怨言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种怨气却毫无发泄的机会,只能闷在心里。
“将军难道就不为冀州百姓考虑一下么?”高铭轻轻唱道:“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天下动荡,百姓何其无辜!”高铭忽然激动起来,“只因将军给百姓一个安定,百姓就视将军为父母,作歌四处传颂。百姓所求不多,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吃的饱穿的暖而已。难道将军以为我们从一出生就是盗匪么!若是能安安稳稳的生活,谁******愿意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若是在太平盛世,红眼应该是个世家公子,老头应该是个小吏,肥牛应该做个铁匠,竹竿应该是个农夫,黑皮和秃子能继续当他们的兵有可能还能爬到个都尉的位置也说不定。而我,******应该安安稳稳的当我的富家翁,娶上一个贤惠的媳妇再讨上两个美貌的小妾安安稳稳的过我的小日子。”高铭伸手从自己身边的护卫身上一一点过,越说越激动,自从莫名其妙的到了这个时代,高铭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看到了上一辈子永远都不可能经历的阴暗与血腥,那些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恐惧、郁闷彻彻底底的爆发了出来,“再看看现在,我们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因为什么?就他妈因为这个乱世!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看着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少年。是啊,若是有的选择,谁又会想做个山贼呢!皇甫嵩缓缓地闭上眼,眼前慢慢浮现出那些被自己屠戮的黄巾俘虏和在曲阳用十万黄巾俘虏成的“京观”。昔秦、项之际,民无定主,故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唯黄巾造寇,纳降无以劝善,讨之足以惩恶。今若受之,更开逆意,贼利则进战,钝则乞降,纵敌长寇,非良计也。昔日朱隽的这段话又回响在耳边,自己跟朱隽一直坚持乱世当用重典,现在却是怀疑这些年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了。
“哎。”皇甫嵩长长的舒了口气,既不复那个大汉将军的威严,也不再有刚才的淡然儒雅,有的只是一眼的落寞,“说吧,你要老夫帮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