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白光透过缓缓打开的大门照出来,并不刺眼,竟给人一种圣洁的感觉。
何汐颜迟疑几秒,抬步走进去。
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太在意。
白光渐渐隐退,门里的景象在意料之中。
洁白的墙壁、海洋图案的衣柜、床头的毛绒熊、窗台的贝壳风铃……这是她的房间。
有饭菜的香味传来。
何汐颜静了一下,拉开卧室的门,厨房里传来妈妈的声音:“颜颜,过来端菜,马上开饭了!”
何汐颜站着不动,眼睛又酸又涩。
妈妈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瞋她一眼:“你们爷俩儿真是属皇帝的,叫帮个忙谁也不动弹,吃饭都不积极!还不如人越洺!”
越洺端着汤跟在妈妈身后:“女孩子嘛,就该被宠着。”
妈妈笑:“就你惯着她。”
爸爸放下报纸走到桌前坐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对妈妈竖起大拇指:“又进步了!”
“要你说!”妈妈放下围裙,看向她,“颜颜,怎么还不过来?不饿了?”
何汐颜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这一切,都是她最想要的。
却也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实现的。
胸口血玉温度灼人,何汐颜隔着衣服握住它,声音低低:“让我再看一眼。”
终究还是没能如愿。
眼前的景慢慢褪色,上一秒还鲜活的人,转眼间便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
何汐颜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想要留住什么,停了几秒,又慢慢放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她轻轻吸了口气,开始打量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一看,却是一惊,这满屋子的都是……镜子?!
何汐颜回头看向自己身前,那是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里面一个肤白体纤的古装少女正惊讶地回望着她。她伸出手,镜子里的女孩也伸出手。指尖触上镜子,那画面如水般泛起层层涟漪,一股吸力隐隐从指尖传来。
何汐颜赶紧收手,心里万分震惊——难道,刚才她是在镜子里?
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一边的镜子。
里面,一个女子倚在男子怀里轻言细语说着什么,眼角眉梢情意绵绵,一张脸上写满幸福甜蜜。
何汐颜想了一下,往前走,边走边看。
每一面镜子呈现的画面都不同。
有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爱情,有阖家团圆共享天伦的亲情,还有心照神交亲密无间的友情,当然,也不乏手握重权叱咤风云的励志画面。
每一面镜子,都在诉说一个女子内心最深处的渴求。
那些失踪的少女,都被困在了镜子里面,都被困在了,自己的欲望里面。
何汐颜停下脚步,她要如何从这么多镜子里找出梨开开呢?
她看向自己先前所在的镜子。
这些镜子应该不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不然,梨开开的镜子应该在她的旁边。
难道是无序的么?
何汐颜揉揉眉心——那样的话,工作量可就大了啊。
她慢慢往前走,目光在镜面上逡巡,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会不会是按女子心中的欲望分类排列的?
她在一排镜子前停下,横着扫视过去,全是男女情深蜜意海誓山盟的画面,有的甚至上演着活色春宫。
何汐颜的脸红了红,却又不禁欣喜——看来猜测是很合理的,这样一来,找梨开开就轻松多了。
只是,那个小丫头片子会想要什么呢?
爱情?
不,看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心性,只怕她至今都不知道流溪对她的感情,一厢情愿地把他当做自己的小跟班,又如何会渴望爱情?
友情?
也不是,这丫头自来熟,而且性子活泼招人喜欢,一看就是五湖四海皆兄弟那种,怎么可能没朋友?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走着走着,何汐颜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梨开开睡着了,在梦里也张牙舞爪的非常不老实,逼得她打了地铺。当时她刚被流溪从幻境中带回来,有点失眠,后来好容易要睡着了,却听到梨开开一声大喊:
“呔!孽障哪里逃!”
……
难道,梨开开最想做的事,是打怪?
何汐颜脑海中出现三根粗粗的黑线。
的确像她干得出来的事啊……
不过这么一来,她的工作量一下子就从一座大山那么多,缩小到了一个小山丘甚至小土包那么小。
径直越过那几排爱情、亲情、友情、权利、金钱、男宠的镜子,何汐颜走到最后一排,在最角落的镜子面前停下。
定睛一看。
那镜子里,兴奋地上蹿下跳,对着一只浑身黢黑面貌凶恶的巨兽各种挑衅偷袭的小姑娘,不是梨开开又是谁?
何汐颜不禁有点纠结。
自己现在进去真的好吗?
梨开开打怪打得正欢,肯定是没工夫搭理她的。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先把怪物揍扁,引起梨开开的注意力,再慢慢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把她带出来。
可是,不进去的话,要在这里等流溪么?
何汐颜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那个阿迷,只怕还会再过来。站在这里,未免也太显眼了。
打定主意,她伸出手,刚要触到镜面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
“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
何汐颜动作一滞,迅速缩回手,回头一看,正好对上阿迷毒蛇般冰凉的目光。
她吓一大跳,背脊一阵发毛:“你要干嘛?”
阿迷往前一步拽住她的衣襟,把她提到一边,长袖一挥,无数女子从镜中跌出,晕倒在地。阿迷拽着何汐颜,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冲身后说:“那些人你可以带走了。”
何汐颜往后看去,脑袋一下子就空了。
流溪,她看到了流溪。
“为什么……”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她轻轻吸了口气,开口有些痛苦,“难道,这就是你没出现的原因?”
流溪弯腰去抱地上昏迷的梨开开,没有看何汐颜一眼。
阿迷欣赏着何汐颜脸上的表情,按着她肩膀的手开始发力。
“啊!!!”
何汐颜叫了一声便立马咬紧牙关,拼了命也不肯再发出一点声音。阿迷冷笑一声,手上力量加重,她的肩胛骨在他手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何汐颜死死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大颗大颗汗滴从额头冒出。
流溪抱起梨开开,看向这边。
阿迷警告地瞪向他:“你想毁约?我的……”
“闭嘴!”流溪冷冷打断他,顿了一下,微微垂眸,低声说,“对不起。”
何汐颜几乎要笑了。
脑海里竟浮现出流星花园里,道明寺的经典台词——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
她很想问流溪,如果他要用她交换梨开开,为什么事先不告诉她,或者为什么不直接把她绑来给他,又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演这一出,又何必,要让她更加心灰?
可是,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已经没有力气去与他争吵……
“你,你走吧。”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流溪声音低低:“抱歉,是我太自负,猜错了,我没想到是他。”
所以,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牺牲她的么?
何汐颜苦笑一声,闭上眼——又有什么区别呢?总之都是选择了牺牲她啊。
如果这一次,她侥幸能活下去,绝对绝对不会再做圣母。别人的事,都与她无关,她唯一要做的,只有回家,不折手段也要回家。
阿迷冷笑着,煽风点火:“嘿,你知道狐狸认出我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是白清梧,他可以用你交换这些女子……其实哪里用得着他说呢?”他一手捏住何汐颜的下巴,“这张脸啊,我镜迷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我……不是,不是白清梧。”何汐颜恨恨地瞪着他,艰难地反驳。
“不承认么?呵,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镜迷说着,抬眼看向流溪,“还不走?那些女人的命,都不想要了?”
流溪又看了眼何汐颜,终究还是转了身。地上昏迷着的女子,身子慢慢悬空、直立,一个个跟在流溪身后排好,往外走去。
何汐颜眼睁睁看着大门打开,又缓缓闭合,心头的希望也随之一点点熄灭。
镜迷抓住何汐颜,用力一扔,她的身体如断线的木偶飞出,狠狠摔在地上。几面镜子被带倒,哗啦啦碎一地。碎片扎进她的肉里,鹅黄的衣衫很快便渗出斑斑血迹。她趴在地上,肩胛骨已经有些碎裂,一用力就疼得发麻,手上全是玻璃碴子,看起来血肉模糊。
她咬紧牙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呸了一口血沫子,冷笑道:
“你无非欺负我是个凡人!我不知道白清梧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她,如果你硬要把她的债算我身上,随你,但我没做过的事,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认的!”
“狡辩!”
镜迷凌空一扇,火辣辣的痛感立马在何汐颜脸上绽开,身体由于大力后退好几步才终于站定。
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何汐颜却像是毫无所觉:“狡辩么?难道不是因为白清梧是神女,你杀不了她,所以才找一个相似的来替代、来泄恨?敢做还怕别人说么?”
镜迷冷笑:“白清梧,你以为这一万五千多年来我都在做什么?是,以前你是神女,还是魔后,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堆人保护,要杀你很困难,我原本也以为此生报仇无望的,可谁让你要捏碎神元去做个凡人呢?现在,整个大荒都以为你还在沉睡,你那几个哥哥又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偏偏你还自以为是地离开了魔宫,没了他们的庇护,我杀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何汐颜灵机一动,顺着他的话说:“镜迷你疯了!你想过杀我后果么?你想挑起妖族和神魔两族之间的战争么?”
“那又与我何干?!”镜迷表情近乎癫狂,“没了她,就算六界覆灭又如何!”
数根锁链拔地而起,如蛇般盘旋而上,穿过骨肉紧紧锁住何汐颜的四肢,呈“大”字拉开,直立于半空。锁链摩擦着血肉,剧烈的疼痛不亚于抽筋剥骨。何汐颜疼得要晕过去,冷汗直冒,只觉得若这身体不是自己的才好。
镜迷微扬下巴,脸上的表情疯狂而迷醉,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这点就受不了了么?那可如何是好,这只是开胃菜呢。”
何汐颜疼得快说不出话,也不想再跟他周旋,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杀便杀好了,废什么话……”
镜迷冷哼道:“要死太容易了……你觉得,我会对你那么温柔么?”他怪笑一声,“还是先让我的朋友们招待你吧。”
镜迷拿出一只骨笛,放到唇边。
古怪的笛音响起,何汐颜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战栗,脑袋像要炸开。
无数类似蜈蚣的灰色长虫从各个角落爬出,密密麻麻的,声势浩大。冷冷的灯光下,它们背部黑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随着它们的爬行一齐蠕动,拉成一条死亡的警戒线。
越来越多的虫子爬出,从半空望下去,它们的背部隐隐绰绰竟似形成一张不停变换的怪脸。
画面诡异非常,直让人不寒而栗。
有虫子顺着铁链爬上来,何汐颜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尽量拉扯锁链,想要把虫子抖下去,可那虫子却似长在锁链上的一般,任她如何晃动,半点不受影响。
挣扎半天,何汐颜终于放弃,不再做无用功,心里也暗暗有了决定。
镜迷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抬手,她的牙齿便再动不得。
何汐颜苦笑一声——求生不得,求死无门,说的就是这样了吧。
镜迷十分开心地摇摇食指:“我差点都忘了,以凡人那虚弱的体质,咬个舌头都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哎呀,那可不行。那样,可就不好玩了。”
何汐颜认命地闭上眼,不愿再看到镜迷那张疯狂的脸。
生命的最后,她竟然不觉得多害怕。唯一的感觉,只是遗憾。
遗憾。
越洺,我们连告别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