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2月,我们家从老屋搬到了新楼房。虽然背了债,但生活像芝麻开花,一年比一年过得好。
我们家在垸子里,在泉塘大队,创下了许多个“第一”。这是我父母劳动所得,是他们的荣光。
第一个买手表。
第一个买自行车。第一个同时拥有永久、飞鸽两个名牌的自行车。
第一个买收录机。
第一个买电风扇。
第一个买电视机。
自从我们家第一个盖红砖楼房,就一发不可收拾,引领电器消费新潮流。别人只要看看我们家又用上了什么电器,就知道县城在流行什么,等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一是第一个买手表。
在使用这些电器之前,父亲那时就显得够有胆量了,在全大队第一个买了手表。一直不敢示众,过了大半年,才被人发现。哪是1980年的事。
父亲和母亲结婚时,买过一只座钟,厚厚的木盒子,端坐在五屉柜上,十分抢眼。它老大不慢地摆动着一长一矮两只手臂,沉闷地发出嘀哒嘀哒的声音,到了整点,它还会公鸡报晓似地发出几声巨响,把所有人目光吸引过来。
母亲的嫁妆里,除了一台缝纫机,就数这台座钟最金贵,也算是高档物品了。
父亲毕竟是在县城打工,什么商店没进去看过?什么商品没瞄过?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想买,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只是静待时机。
他首先看中的是一块手表。
每天起早摸黑,走十几里路,到县城打工,又要返回家,每天一去一回,如果有块手表,可以掌握时间。尽管打工的单位不会像考核工人一样,对我父亲也记考勤,但父亲仍然强烈认为,买块手表是时候了。
那天,他在商店里果断出手,买了。是他多次暗访相中的那块手表。
回到工地,他不敢拿出来,更不敢戴在手上。只敢放在衣袋里,过一会儿就用手按按,鼓鼓的,沉沉的,还在。他屏声静气,仿佛听见了嘀哒的声音。
这个工厂的工人,他打工所在单位的许多工人都还没买手表,他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村青年,敢出这个风头?
本来可以早点收工,他硬是磨蹭到天黑才动身回家。一出工厂大门,他躲到墙角落,迫不及待地掏出手表,先戴在右手上,比较一下后,又换在左手上,放在衣袖里,遮住手表,甩开大步,走着。
他不敢挥动左臂,怕把手表震坏了,或不小心将它甩了出去。他只挥动右臂,边走、边停下看看手表,感受一下时间的变化,享受着心情的喜悦。快到家了,他抬腕看表,立即知道了从街上走到家门口所花的时间,手表第一次让他享受了精准的便利。
父亲是哼着歌儿进屋的,正好赶上吃饭。母亲捕捉到他与以住不同的脸部表情,问,今天这么高兴,肯定有什么喜事。是不是又接到一个工程?是不是工厂食堂拆了要建?
那时父亲羽翼不硬,能接到一个食堂的改造,就算是大工程了。
父亲笑而不答,说,吃饭,等一下再说。
等我们几个孩子玩累了,睡了,父亲才捋起衣袖,让母亲看手表。昏暗的煤油灯下,手表仍能发出夺目的光芒。母亲试戴着,赏玩着,爱不释手,问价钱,问哪个商店买的,问它走得准不准。她又拿手表与座钟作比较,看哪个走得准。
第二天,父亲一早走了。给我们弄早饭时,母亲忍不住对我说,你老子买了块手表,几好看哟,几贵哟,你晓得了莫对外讲,也莫告诉你爷爷、奶奶。
我答应了她,也求她答应让我亲眼看看那块神奇的手表。当天晚上,母亲把我喊到一边,给我看了。我摸了摸,挺凉的,托了托,有点重。除此外,我再找不出其他感受,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大约半年后,父亲有天傍晚到塘坝上洗澡,忘记把手表摘下放家里,一捋衣袖,手表露出来了,正好旁边有人,给看见了。
父亲不好躲藏了,大大方方地取下,让别人看,轮流试戴。
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垸里人说成是我父亲昨天买的手表,却不知道他已用了大半年,都快用旧了。而且,父亲还琢磨着给母亲也买块,只是她不肯要,把钱留着做新屋。
过了两年,垸里才出现第二块手表。
二是第一个买自行车。
父亲买自行车,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方便自己进城和回家,毕竟往返二十多里路,他靠一双铁脚板走,已经走了十几年,应该鸟枪换炮了。
他走路一向快捷,大步流星,这是十几年徒步功夫磨出来的。即使若干年后,当他六十岁,我三十六岁时,一起走路,我仍不是他对手。
他的第一辆车,不是在商店买的,而是工厂的一位工人将旧车卖给他。这个工人曾来过我们家,还在老屋里住过一夜。月光下,在山坡上教父亲骑车的就是他。
这个工人打着如意算盘,先教会我父亲骑车,再卖旧车,然后他凑点钱,买新车。我父亲可没城里人那么多城府,心里还留着人家教车技的感激之情,见人家主动提出卖车,他就只有掏钱了,也没还价,人家说几多,他就给几多。
车子既是被他一路推回来的,也是骑回来的。路上人多时,他就推,人少,他就骑。摔了几跤,身上也多处擦伤,都不影响他浓烈的兴致。旧车被他当成了新车,同时带给他喜悦,毕竟是自己的车了,今后往返就可以飞一般,而不是慢慢走。
进垸了,人家问他是不是买车了,他不敢说是,只是嘿嘿地笑,傻笑。别人就肯定了,消息马上传开了。当天晚上,就有好几拨人上我们家里看稀奇。
记得垸里有个男人,是强壮的劳力,生产队里每次分口粮,总要挑几担回家。而我母亲总是让我和她抬一箩筐。他总是笑我母亲:“你男人搞手工业,不在田里搞劳动,分哪点口粮,看怎么养活几口人。”
父亲一直瞧不起种田,始终认为种田富不了,也饿不死,只能混个肚儿圆。他在县城打个灶,修个车间,挣的钱就可换回一箩筐口粮。
现在,父亲成了垸里第一个买手表、第一个买自行车的人。那个强壮的男人又发话了,种田只能混个肚儿圆,要买手表、买自行车,还得搞手工业。
这等于是对我父亲及其职业的认同。这第一块手表,第一辆自行车,在引起垸里上下轰动的同时,也让一些乡亲改变了对手工业的歧视,消除了对我父亲的偏见。打那以后,年轻后生到处拜师学艺,有的当木工,有的做泥瓦匠,有的当油漆工,还有的弹棉絮。
这第一辆旧车还没骑破,有人看中了它,出了个低价钱,父亲果断地卖了。凑点钱,买下了一辆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又一下子轰动了垸里。
永久牌自行车和东方红牌拖拉机、解放牌汽车是同一个概念,都是名牌。垸里人能知道的名牌不多,永久牌自行车是富裕的代名词,是身份的象征。
父亲可没想那么多。他只不过是更追求车子的质量了。他卖旧车、买名车的举动,与当年教他骑车、卖车给他的那个工人一般无二,但父亲气魄更大,出手更大方。
后来,家里又出现了第二辆名车--飞鸽牌女式自行车,墨绿色,小巧玲珑。垸里人说,以前只看过县里邮电局送信下乡的干部骑过,乡下人谁用得起?
这时,垸里也有了自行车。父亲的兴趣又转移了,买自行车已经不是他的兴奋点了。他下一个目标是收录机、电风扇和电视机。
说起自行车,是与我的一家人打交道最多的好帮手。我们离不开它,也吃过它的苦头。它可以让我们像小鸟一样飞,也可以让我们像狗熊一样翻车,不是掉进水里,就是冲入沟里。
学骑自行车,全家每个人都受过伤,都翻过车,不是车子压在身上,就是车在路上人在沟里。母亲是在四十多岁时才学骑车,吃的苦头最多,自然受的伤也最多。
受伤最狠的是父亲,他两次大难不死。
一次是骑车子下坡,车速一快,风就掀掉他头上的草帽,他一手扶车龙头,另一手去抓帽子,车子失去了平衡,偏道了,与正在上坡的一辆板车撞个正着。我的父亲连人带车冲入路边四米多深的沟里,他呻吟了一会儿,挣扎着起来,身上几处受伤,板车车手将他肚子击中,留下一大片青紫,沟里的泥土擦伤了他的头脸、手臂和大腿。父亲求人帮忙,把自行车拉上岸,瘸着双腿,扶着车,慢慢走回家。
另一次是他从外婆家用自行车带了两麻袋包菜,路过一条高高的石板桥,对面过来一个骑车的人,会车时,那人一紧张,撞中了我父亲的车,这座桥好高啊,就是准备好了往桥下跳也会吓个半死。父亲头下脚上落入水里,幸好没砸在与他同时入水的自行车上,否则,可能就会死掉。他好半天才从水里钻出来,被凉水一泡,变清醒了,到处找车,用却去探,用手去摸,找到已经沉入水底的车。麻袋抖散了,河面上漂浮着包菜,他又去捞,费了九牛二虎之车,才把车和包菜拉上岸,深身湿淋淋的,没一处不疼。
大妹也有一次被撞入藕塘里。
那天,母亲和她各骑一辆车,从街上回家。过了一座石板桥,就是一段长长的陡坡。坡脚有人拉板车上坡,母亲提醒大妹防着板车,大妹减速缓行,与板车擦肩而过时,车夫故意轻摆车尾,将大妹连人带车撞翻,落入路边的藕塘里。大妹不会游泳,在水里一起一浮地挣扎。母亲丢下车,跑过去,跳入水里,把大妹拉上来。
大妹哭哭啼啼,吓得面如土色,上衣被撞破了一个窟窿,一只鞋子找不着了,只好赤着脚,全身湿透了,秋风一吹,她冻得瑟瑟发抖。母亲心疼她,又恼恨那个拉车的人。她冲上前,揪住那人衣领,要打他。那个男人不敢动手,只是解释不小心,母亲要他赔偿一套衣服、一双鞋子,他说身上没钱。母亲又不能去搜身,骂他。围观的人也责怪他,劝母亲息事宁人,放掉他算了。母亲心一软,知道揪住他衣领也没用,刮他无皮、杀他无肉,只有眼睁睁地放他走了。幸好附近有个亲戚,母亲领着大妹去找她,借了一身干净衣服和一双鞋子,给大妹穿上。
大妹受此惊吓,回家后就发烧,说梦话。母亲和奶奶为她“叫吓”。大妹生病的那几天,母亲找医生为她看病开药,弄好吃的给她补充营养,晚上还几次起来询问大妹好不好些。那几天,母亲只要提起那个男人,就没好脸色,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咒他过桥被水淹死,过路被车撞死。
对那个故意撞飞大妹的男人的恨,从另一方面体现了母亲对女儿的爱,她一向爱恨分明,每当自己的孩子受到别人欺负,她就像只老鹰冲上去,舍命护卫。
我也有多次翻车落地的惊险,好在命大福大,死里逃生。一次是骑车下坡,车速太快,我突然害怕了,竟然松开双手,丢掉了车龙头,车子陡然失去了方向,翻下陡坡,摔了个鼻青脸肿。另一次是骑车带着小弟回家,迎面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我减速,静候路边避让他。那个开车的人太霸道,不晓得往右边打点方向盘,车子耀武扬威的逼近我。我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了,只有往右边倒,小弟掉在地上,拖拉机的车轮刚刚滑过,如果迟几秒,就辗在我小弟双腿上。
捡回了两条性命!父亲和母亲知道后,一齐大骂那个缺德的司机。多少年后,每当我回忆骑自行车历险的故事,总是被吓出一身冷汗。每年那么多无辜孩子死于车轮之下,是多少缺德的司机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呢?
三是第一个买收录机。
1984年12月,我们垸用上了照明电,煤油和煤油灯退出了生活的舞台,多少乡亲与它们告别时,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眷恋。而在迎接电灯时,竞然是欢呼声一大片。
我那天从初中放学回家,母亲说今晚做作业不点煤油灯了,有电灯。我手里牵着长长的细线,拉一下开关,灯熄了;再拉一下,又亮了。
电灯太神奇了。它带领我们进入了光明的时代。
除了电灯,家里的第二件电器,是一只电炉。
一只白白的圆盘,里头像长蛇一样盘着几圈黑黑的炉丝,一通电,炉丝由黑变红,像灶屋里烧柴发出的火舌那么鲜红。
尽管父亲警告我不能碰炉丝,我还是好奇地用细铁丝戳它,马上就遭到了报复,全身痉孪,触电的感觉带给我极大的恐惧。
父亲教母亲如何使用电炉煮面条、烧开水和炖肉。烧开水最省事,不必担心飘来焦糊味。而煮面条和炖肉,动不动就闻到焦糊味。虽说它很快就催熟了食品,但味道不及柴火灶。
冬天,我们用它烤火,不敢离它太近,否则,睁不开眼,也会灼伤皮肤,当然我们也用它烤糍粑吃,它火力太猛,不是烤,而是把糍粑烤着了,像烧衣服一样发出臭味。
后来,电炉没用了,因为电饭煲买回来了,取代了它。煲汤还是用柴火炖砂罐好喝些。再说,家里没有哪一个没有被电炉触过,它实在是一个******。
可是买回家的第一只电饭煲,竟然让父亲给烧坏了。那天,他看到我们有点冷,就把电饭煲拿出来烤火,饭煲里没有煮饭,也没有烧开水,等于是空烧。结果不到十分钟,电炉盘烧得变形了,不能再用了,母亲把父亲好一顿责怪。
四姑是第一个让我们知道收录机的人。
她那时跟着大姑爷学做缝纫。有年冬天,师徒二人上我们家做衣服。四姑有天拎来一台收录机,告诉我,不但可以收听广播,还可以放歌曲听。她当我的面塞进一盘录音带,按下一个键,里头真的传出了歌声,很微弱,听不清。
四姑说,没电池了。要是你家里有电池,就可用上去,声音就大起来。我找母亲要钱去买电池。母亲反对:听录音机能当饭吃?
那时家里有了电,四姑借来的收录机不能通电,只能使用蓄电池。父亲看见了这个新玩意,问了一些情况,流露出浓厚的兴趣。过完年,他竟然抱回一台收录机,既可以用蓄电池,又可插电,双料货。我凑过去看呀闻呀,锃亮、发光,发出电器特有的气味,不好闻。
父亲给收录机通上电,一排指示灯亮了,红红的,好看。啪的一声,他打开了一道门样的东西,塞进一盒磁带,又啪地一声关门,按一下键,里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我全神贯注时,一阵悦耳的歌声飘出来。
我看了磁带盒上的字,是邓丽君,父亲说,这不是原版的磁带,是复制的,也要五块钱一盒,原版的十块钱。
父亲不怕别人听见歌声,也不怕别人知道他买收录机了,当我把音量调到最大时,根本不予反对。我痴痴地听着,父亲竟然随着曲调哼起来,他本是一个爱唱爱笑的人,只是生活让他唱的机会太少了。他买收录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几个孩子。这台收录机,就是我们的音乐老师。
我只要从学校回家,就与它形影不离,所有的磁带都细细听过一遍,好听的歌儿接连听,反复听,跟着学。收录机教会我的那些歌曲,在此后的二三十年里,仍难以从我脑海里抹去,常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唱起。
大妹、小妹和小弟也迷上了收录机,挑选自己喜欢的歌曲,尤其是小弟、只要歌声一起,就大声地跟唱,跑调时,他就傻笑。
母亲不太喜欢流行歌曲,父亲就买回了越剧《红楼梦》选段,黄梅戏《女附马》选段。她一边用缝纫机做衣服,一边听收录机里的戏曲,听得多了,她也会跟着唱,甚至不打开收录机,也能唱。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叫父亲把她唱的文曲戏录下来,放给自己听。当收录机里飘出自己的歌声时,母亲不敢相信是自己的歌声!
后来这盒录音带让我发现了,放着听,没有伴奏,像没油没盐的菜,听得难受。母亲不怕我笑,说,我一不是演员,二不是歌唱家,但是我敢唱!你敢不敢也录一首歌?
经常有一些乡亲来家里坐,其实就是奔着收录机来的。整个垸里没一台收音机,更不用说收录机、电视机了。他们羡慕极了。每听一回收录机的歌曲,就像到了一趟县城,觉得没白活,没白来人世间。一台收录机让那么多人感悟到生命的意义,感悟到生活的美好。
听得多了,他们也会委婉地询问有没有某某歌星的歌曲,父亲就去买回来,放给他们听。每当乡亲们在电影里听到插曲或主题曲,就打听有没有录音带买。父亲想方设法弄到。他很少买原版的,都是复制的带子,质量不太差,就是便宜。
小小收录机,成了垸里的大戏台。
四是第一个买电视机。
有一年闹水灾,许多住在长江边的人家怕淹了,开始往山沟里转移贵重物品。我们垸地势高,不怕水灾,历史上从来没淹过。堂舅把他家的电视机搬到了我们家,这让我们被动地接受了电视机。因此知道了什么十六寸、天线、中央电视台和湖北电视台。
这台黑白电视机,红色的塑料外壳,鼓着玻璃肚子,比屁股大不了一点,都能放出各种画面和声音。只是它脾气大,经常将清晰的画面中断,代之各种线条、麻点,就要摇动室外天线,一个人在电视机头顶上转动接收天线,另一个人在露天平台上转动室外天线。
“好了吗?”外头的人问。
“没有,还要摇,摇重点,摇狠些。”屋里的人回答。
这是每晚放电视时必定出现的场景。想想想在,时间过得真快,只不过隔了二十多年,卫星电视、数字电视和高清电视就出现了,黑白电视机彻底被彩色电视机取代。
当年,这台被水灾冲过来的电视机,带给全垸的人许多快乐。
它来的当晚,我们围着它看稀奇,不知道怎么放。父亲按照堂舅教的要领,边忆边试,竟然放出了画面,送出了声音,一次成功。他又转动开关,啪啪,竟然能搜出五个台,一比较,就知道哪个电视剧好看。
那时,电视台少,频道少,节目也少,广告更少,观众不受折腾,不像现在的电视台,总在播放广告的间隙插播电视剧,节目就像清水牛肉。而那时的节目是货真价实的牛肉,买一块是一块。
白果树下垸有电视机!晚上去看电视!
消息很快在垸里传达开了。开始几个晚上,来的人不多,家里的凳子够坐。后来,人越来越多,凳子不够,他们就坐在地上,或者干脆站着蹲着。一楼挤不进去了,跑上二楼,画面看不清,就听声音,别人笑,也跟着笑,其实什么没看清,什么也没听见。
我们家几乎成了电影院,还分楼下、楼上。
只是这个特殊的电影院,只在晚上放映,没有更多座位,也不卖票,放完走人。但观众热情极高,无论是席地而坐的小孩,还是脚上沾了泥巴、刚从田里上来的男人,无论是抽着烟的青年,还是胡子头发皆白的老爹,他们都盯着这个比屁股大不了一点的家伙,听着里头传出的声音,或欢笑、或激动、或叹息。
当时风靡一时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陈真》,就是这样看完的。
我至今难忘那一个个火热的夜晚。一屋子人,坐的、站的、蹲的,甚至还有小孩趴在地上。大部分是饿着肚子,因为电视放得很早,家里的晚饭还没熟,就先来看电视,看完了再回家吃饭,也有母亲找过来给孩子送饭的,也有一边吃红薯一边看电视的。别看他们文化不高,见的世面少,可是看得懂电视剧,也能发表自己的见解,尤其是当霍元甲把俄国大力士打败后,一屋子的人都高喊:好!好!打死他!
贫乏的乡村文化生活,和贫困的物质生活一样,双重压迫着乡亲们,刚刚吃饱肚子,就想丰富脑子。每天打开眼,走出门,看到的永远是青山、黑土、田地、庄稼。晚上能看到的,只是月亮、星星,只是塘坝、萤火虫和蚊子。
这台小小的电视机,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多彩的世界,尽管它是黑白的。
到了秋天,洪水退了,水灾终究没有闹起来,堂舅来拿走了电视机。我们家突然变得空荡了,我们一家人的心也空了,一垸的人都在念叨着电视机。
拿走的不是电视机,而是全垸男女老少的心。
我的父亲是一个极有爱心的人,也是个有志气的人。他不能让我们几个孩子失望,也不能让全垸的人失望。有电视机的那几个月,晚上有电视看,很过瘾,很好打发时光,现在没了电视看,大人只有聊天,念山海经,小孩子玩游戏,女人做家务,为了省电,各家各户早早洗了睡,垸里重归死寂、安宁。
第二年,父亲扛回了一台电视机,十六寸、飞跃牌,还是名牌,和堂舅的那台一样好使。但它是新的,远远超过堂舅的旧货,所以它是真正的“飞跃”。它还是永久牌,再不会离开我们家,要永久地为一家人、全垸人效劳了。
一到晚上,屋里又是人山人海,笑语满堂。正好赶上了《射雕英雄传》,比《霍元甲》更吸引眼球,我们家又成了电影院。
热闹和欢乐重新找回来了,骄傲和自豪也像颗粒归仓的谷子,永远烙在我们的心田上。
父亲很少坐着看,总是陪着那些靠墙而坐的男人,边看边笑,还发烟他们抽,碰到荧屏上出现雪花,他就急忙上楼摇天线,摇一下,问一声,好了吗?
一屋子人都回答:好了!
父亲一直做着摇天线的事,摇得多了,有了经验,成了师傅。那电视机也特别服他,只要他摇,雪花就消失了,画面回来了。
过了几年,垸里人家陆续买了电视机。上我们家看电视的人少多了,母亲长叹了口气,说,终于可以安静地看电视了,以前吵吵闹闹的,不叫看电视,是看戏。
打那以后,我们的确安静地看了很多优秀的电视剧。印象最深的是台湾电视连续剧《星星知我心》,我们全家人每看一集,都要流泪,尤其是母亲,感触最深,说,做娘的就像电视里的那只老母鸡,走到哪里都要护着小鸡。你们以后长大了,做了父母亲,就会知道其中的辛酸。
一家人静静地看电视,是种享受。一屋子人热闹地看电视,或者叫看戏,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无拘无束的交谈,肆无忌惮的笑闹,拥挤嘈杂的气氛,却是另一种享受。它们都叫我回味,难忘,唉,不可能再拥有了!
五是第一个买电风扇。
别看我们住的是红砖楼房,一到夏天,照样闷热。吃晚饭时,我们吃饭吃菜,蚊子把我们的皮肉当饭菜吃。母亲总是右手拿筷,左手提蒲扇,为我们赶蚊子,催促我们吃快点,到平台上凉快。
平台上一样闷热,一样有蚊子,除非起风。
我们一到夏夜,就怀念塘坝,向往冰岛。但是,自从我们搬到楼房后,就没再去塘坝那儿摆竹床,凉岛似乎也将我们“开除”了。母亲也不会让我们再往那里搬竹床,说,半夜一下雨,又往家里跑,搬竹床,抢被子,烦死人。
我们的露天平台虽然宽敞,但没有两口水塘来降温,所以很热。我们睡在平台上,心里却想着塘坝。那边竹床密布,人声鼎佛,甚至连有人下塘洗澡搅水的声音都能听见,是那么凉爽,那么亲切。
父亲不声不响地扛回一台落地电风扇。他本来可以骑自行车回家,但车子载不了风扇,他只好让徒弟替他把车子骑回来,自己扛了风扇,走了十几里路回家。这风扇挺重,压在肩膀上,走几百米就勤出一道红印子。走十几里路,父亲双肩上全部红肿着,找不出一块好肉。
当夜,我们就领教了电风扇的厉害,获得了它的凉爽。
它和我一般高,大脑袋,大脚掌,瘦身子,不能使劲推,否则就倒,它的脑袋可以转动,不同方向的人都可以被它吹风。
通上电,它就狂转,看不清扇页,我想伸手进去触摸,看它是否存在。母亲眼尖骂了我,你不晓得这是电扇?还把手指伸进去,不斩断才怪!
母亲举一反三,又对弟妹进行安全教育,告诫我们切莫把手指伸进去。我不死心,趋母亲不在,偷偷地用筷子伸进去,在发出铛铛的声音后,筷子被弹飞了,我的心也被震疼了。
它也是一个******,和电炉一样不好惹。
这些被父亲从街上买回来的电器,既带来便利,也暗藏杀机。收录机经常绞带,停下来,扯出一团糟的录音带,慢慢整理,再放,声音很难听了。电视机放了两三个小时就发热,塑料外壳烫手,父亲用湿毛巾敷着降温,怕它病了,不工作了。电灯泡也是,只能看,不能摸,一摸,它就烫你。若用湿手去摸,灯泡炸得粉身碎骨。
父亲从县城弄回了现代工业文明,弄回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消费模式,也让我们被动地接受了这些电器的古怪脾气,学会了趋利避害。在我们进入电器时代后,我们的生活质量明显提高了,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转变,眼界也更开阔了,追求也更积极了。
我们知道,还有比它们更高级的东西在等着我们去认识去享受。至少,我知道别人已经在用彩电、空调机和音碟机了。
谢谢这些被父亲折腾回来的电器,它告诉我们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它带给我们极大的便利和超值享受,它还提升了我们的信心,让我们更加热爱生活,更加懂得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谢谢父亲,是他为我们打开了看世界的窗口,是他把我们带进了电器时代。他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十几岁就出门在外,长年累月在县城打工,县城能提供给他的商业氛围和工业信息,又被他接收、过滤、吸收,转化为新的观念、过人的魄力。
没有这种魄力和胆识,他就不敢第一个买手表,第一个买自行车,第一个买收录机,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买电风扇。
是他把我们推到了时代和社会的面前,让我们与之同步。
是他把全垸的乡亲们推入了外面的世界。他从山外带回的不仅是几件稀罕的电器,而是一种全新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