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四十年过去了,我对老屋仍旧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
这是因为,我是在老屋出生落地的,是在老屋长成少年的。它是我遮风挡雨的港湾,是我日夜厮守的伙伴。老屋看着我长大,我也目睹了它的慢慢变老。
老屋在什么地方?
往大处说,是大别山腹地的马鞍山脚下;往小处说,位于泉塘村白果树下垸。这个名称的前头,还有长长的一串,在不同时期,串着不同的小珠子。我出生时,它叫广济县红旗公社泉塘大队,后来改为广济县团山乡泉塘村,最后又改为武穴市刊江办事处泉塘村,一直使用至今。
不管这小珠子如何变换,“白果树下垸”这五个字,却从没变过。村头有两棵古老的银杏树,到了夏季,会结出像桃子那么大的白果,母的可以泡制成凉粉饮用,公的只能成为小孩打水仗的武器。因为这两棵白果树,才有了“白果树下垸”。
我的老屋既在古老的白果树下,又在长长的山脉脚下。
“白果树下垸”这五个字从没改变,而我的老屋则几经春秋,如同给病人做手术,有时强筋壮骨,有时换血换肤,目的是让它更加坚固牢靠,为我们提供安全的庇护。
爷爷那一辈,兄弟七八个,由于战乱、疾病和饥饿,后来存活于世的不多。我懂事后,只见过他的大哥、六弟,我分别喊大爹、六爹。既然兄弟多,又长大了,需要分门立户,组建家庭,房屋就得建了。我爷爷肯定是这间老屋的缔造者,是他盖了老屋。那时的老屋,听说是用石头和泥砖砌的墙。正面是石头墙,好让人看了不至于叹息主人家贫穷,其他三面外墙,包括内墙,都是用泥砖垒起来的。什么泥砖?就是把稻田晒干,将松软的黑土制成一块块巨大笨重的砖,经过太阳暴晒,结实了,可以用来垒墙了。用泥浆做粘合剂,把泥砖码起来。泥砖看上去结实,可是在垒墙时,它就开始掉粉,稍稍用力一推,必倒。过了一年,泥巴墙开始风化,风刀的刻划,雨剑的砍杀,将它初时平坦光洁的容颜磨蚀得千疮百孔。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是没有安全感的。夏天一记闷雷打来,仿佛把石头墙撼动了,可以听见石头撞击石头的声音。冬天北风刮起来,仿佛把泥巴墙吹得东倒西歪。终于有一天,早上起来,爷爷发现老屋有一堵泥巴墙似乎倾斜了,赶紧用几根粗木棒撑着,不让这堵墙垮塌。
当时住在泥巴墙里的人可多了,爷爷一家人,有他,奶奶,还有五个姑姑;父亲一家人,有他,母亲,还有我,大妹,小妹。那时,弟弟还没出生。十几个人的安危,像大石板,压在爷爷和父亲这两个当家人身上。
我对老屋泥巴墙时代的容颜,脑子里没太深印象。那时我只有五六岁,闭上眼就睡,打开眼就玩,安危吓不倒我,也不为老屋恐慌。所以,我没用心记下它的容颜。包括我呱呱坠地时,老屋是否绽放着笑脸;包括我蹒跚学步时,是否四处张望老屋的泥巴墙……都记不清了。
能记住的,是给老屋做手术的那一幕。
面对摇摇欲坠的老屋,大人们决定动手了。
我听母亲说过,那时手上只有几十块钱,要用在刀刃上,非买不可的东西,就用这钱,譬如石灰、黄沙、青砖;能就地取材的,决不花一分钱,譬如石块,从山上采;木料,从山上砍。老屋的后山上,石头多,树也多。
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在改造老屋这件小事上面,母亲显示出不凡的主见。
大人们忙碌起来,除了请来的几个大师傅,家里能搬砖、能抬石头的人,全拉上去了。几十天后,老屋变了个样,正面是青砖砌墙,其他三面是石头墙,除了内墙是泥巴墙,外墙已彻底废除了泥砖。冬天的北风,夏天的惊雷,对老屋无可奈何了。
又过了几年,父亲手上有钱了,对老屋进行全面整修。三面石头墙,推倒了,全部换成青砖墙;两堵内墙,改成石头墙。至此,泥巴墙彻底隐退了。阁楼的木板抽走了,换成钢筋水泥浇铸的大梁和预制板。
这是老屋最后一次做“手术”。打那以后,就没再动它了,一直保留至今。这最后一次“手术”,我印象最深的事有两件。
第一件,是父亲从县城买了些好菜,招待做工的师傅。买了什么菜呢?记得有豆芽、海带、鲢鱼,几块猪肉和一只猪肺、几斤猪血。这些菜,在当时只有过年过节才吃得上,现在,因为要翻建老屋,师傅们要流汗,又不收工钱,所以得用好菜招待。猪肺、猪血虽是“猪下水”,怎么算也是猪身上的东西,等于吃荤,算是好菜了。
父亲把买回的猪肺挂在柴火房的墙上,它白中带红,淌着血水,引来一群苍蝇围攻。我还用手指戳了它,试试软硬,奶奶就吩咐我轰赶苍蝇。这猪肺,大约是用白菜炖了吃的。
第二件事,是在给阁楼铺预制板时,我从脚手架爬上去看稀奇,却碍了大人的手脚,轰我走,我只好跑到另一端,师傅们同样在抬预制板,怕伤着我,要我下去。我就被空降到地面,安全了。几次翻建老屋,我都没有帮忙,能翻上脚手架,亲眼看看老屋是如何做手术的,也算是长了见识。
为这老屋做手术,母亲立下了大功劳。直到今天,只要提起老屋,她就念叨:“真把我累死了!你老子又没个兄弟做对手,总是我和他去山上抬石头,两三百斤重的大石头,每天抬几趟,肩膀上没块好肉。”
这番话,她念叨了四十年。可见,她对老屋印象最深的是破败、漏雨,做一次“手术”可能只花一二十天,可要提前准备一两年,准备材料,准备资金。石料得从山上开挖,再抬回屋门口堆放。家里除了爷爷、父亲,再没有壮劳力,母亲只好把自己当男劳力使用。
每给老屋做一次“手术”,老屋都会伤筋动骨,父亲和母亲也会累得伤筋动骨。老屋越变越好看,他们越变越苍老。幸好老天有眼,没让母亲落下腰腿痛、关节炎之类的病痛。父亲则在劫难逃,全落上了,而且伴他终身,一直到现在。这与他的职业有关,他是做建筑的泥瓦工,在县城打工,每天早出晚归,靠一双脚板走,早上十几里路,晚上也是十几里。白天在工地上站着砌墙,抬砖,拌泥,只有中午吃饭可以坐着歇会儿。
老屋,是父母勤劳创业的见证,是他们人生的一座丰碑。别人都羡慕父母亲好命,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女是父母身上落下的骨肉,值得骄傲。老屋也是父母亲身上落下的骨肉,也是他们的儿女。每动一次老屋,父母都要瘦上一大圈,得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元气。他们落下的骨肉,喂给了老屋,让老屋换上了新装,绽开了笑脸。
老屋很普通,在当时,并不出众,也没比谁强,后来拿出来比,更显得矮小,像个老古董。
四面是青砖,像是给老屋穿上了一件藏青色的老式中山装;盖的是黑瓦,像是一头蓬乱的黑发。正面墙上,开了两扇小窗户,不像现在的推拉式铝合金窗户,小窗户就像两只小眼睛。正面墙上,最显眼的是一扇大门,像鼻子和嘴巴。刨磨得整齐洁白的门槛,就是牙齿,我最爱坐在上面吃饭,瞌睡来了,躺倒就睡。
从外面看,老屋就像个老人,那时我就觉得它特像爷爷。现在,我偶尔回老屋看看,觉得它又像父亲。
这幢连三的老屋,内部是什么结构呢?
左边是住房,一长间,中间用墙隔开,没有门,分成前后两间小房,前边的房住着父亲、母亲、小妹、小弟,房里搁了一张大床,父母结婚时的大床,外加五屉柜、梳妆台、洗脸架、靠背椅,最值钱的是母亲出嫁时外公外婆送的嫁妆--缝纫机。
后边的小房,是多功能的。摆了一张小床,我和大妹睡,还有吃饭的小方桌、小凳、碗柜、米缸,最要命的是,竟还有一只尿桶,昼夜放在门角落,一家几口人白天晚上解小手不必出门。甚至在饭菜摆上桌后,还可以先往尿桶里撒泡尿,再端碗吃饭。那尿桶自然昼夜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而且除了夏天,其他几个季节,小房的那扇小窗户也多半没打开。直到尿桶储满了,才抬出去泼到菜地里。
那时的农村,几乎都是这个习惯。不能责怪父母不懂卫生,不爱干净。他们大约没想到要去改变祖宗传下来的这个规矩。我们家不是没有茅厕,就在我们老屋背后,但是有些不方便,尤其是晚上解小手,所以还是在小房里搁上一只尿桶更省事。所以,我和大妹几乎是闻着臭味长大的。睡在前房的父母、小妹、小弟,自然也不能幸免,不过是闻得少点儿。
老屋的左房,住的是我们一家人。
老屋的右房,住的是爷爷奶奶一家人。除了他们俩老,当时还有未出嫁的几个姑姑。印象最深的是,爷爷总喜欢睡后房,说它有股穿堂风,凉快。更惨的是,他们住的前房有一只尿桶,后房还有另一只尿桶。哇!两只尿桶!
由此可以推断遥想,爷爷在他母亲生下他们兄弟七八个后,长期挤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房里,估计那房摆了不止一只尿桶,人多嘛,一只尿桶哪里够?爷爷同样是闻着尿味长大的。后来,他结婚娶妻,生了一大排儿女,在老屋里住到1993年,也就是他73岁左右,才搬出老屋。这么一算,爷爷是整整73年与尿桶朝夕相伴,闻了73年的尿味,他身体却好得出奇,除了得过胃癌,再没其他疾病,他活到86岁才死的。
莫非自己拉的尿,包括亲人拉的尿,用桶储着,会对人的身体有些帮助?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尿桶慢慢地从主人的卧室搬走了,这不仅仅是一只尿桶的变迁,而是一个生活文明的开启。从那时开始,再走入农户,见不到尿桶了,闻不到尿味了。今天,我仍然会想起那磨得光滑的桶沿,黄中泛红的尿液,地上滴落的尿液也把地面染白……我没有恶心呕吐的痛苦,只有一声叹息,和辛酸的回味。
我们一家住的左房,和爷爷一家住的右房,这中间夹着的,就是堂屋。
走进堂屋,左边与卧室紧挨的是鸡窝,右边与鸡窝对称的地方,是存放锄头、铁锹等农具的物料间。堂屋的上空是没有阻隔的,只在进门上方,有两米宽的预制板铺成的小阁楼,预制板下方永久地留着几只燕窝,每年春天它们就来做客,住到一定时候,就回老家过冬。
堂屋正前方是一面木板墙,用力嗅,还能嗅出桐油的气味。这面木板墙,上接瓦片,下连地面,又像一面屏风。屏风后面是我们家的厨房。屏风上面贴了毛主席像,记得******的像是与它并排贴着的。在当时的农村,这两位历史人物是被当作神来供奉的。后来,它们又被一大张红纸取代,上面竖着写了一行字:天地君亲师位。
堂屋左侧墙上常常横着两三根竹篙,晴天取出去晒衣,雨天就晾晒在家里。竹篙上头也会有一只燕窝,它似乎比预制板下方的燕窝还要早些。奶奶说,燕窝越多越好,表明是吉祥福地、和睦人家。
自从我能帮助母亲干家务,这堂屋地面的清扫任务就由我完成。厨房更是我日夜战斗的哨位。放学回家,母亲常在弄饭,我就自觉地走到灶堂前坐下,往里头喂柴火,闻着油锅里的香味。厨房很简单,只有柴火堆、灶堂、大水缸。还有一扇小门与户外连通,平时被关死,一般只在夏天才会打开,让屋里有穿堂风。
在爷爷眼里,这老屋来得太艰难了。每块青砖,每片黑瓦,每粒黄砂,每根木料……都凝聚着他的汗与血。他把老屋当作眼珠子,比自己的命还金贵。可是,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屡屡侵犯他的眼珠子。
我小时候脾气粗暴,说一不二,喜欢和别的孩子争吵打架。打不赢,就朝他扔石头,扔了就跑,他在后面追,我边跑边扔石头。他又被击中了,我迅速躲起来。他找不着我了,却找到了我家老屋了,拿石头往屋顶上扔,黑瓦就被击碎了,透出亮光。石头在瓦片上滚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落在地上。这响声会吵醒正在午睡的爷爷,他跑起来,冲出屋,寻找入侵者,边找边骂,那坏小子也吓跑了。
爷爷寻他不着,压下一肚子怒火,专等我回来。他知道是我在外面惹祸了,要把怒火发泄到我身上。我并不知道老屋被人袭击了,若无其事地回家,早早等着我的爷爷,冲上来就是耳光,边打边骂……如果母亲正好在家,肯定上前抢救我,势必与爷爷一顿大吵。
小时候,母亲与爷爷动不动就争吵,绝大多数是因为我在外面惹祸。我那时年纪小,能量可不小,动不动就引发大人之间的争吵。作为老屋的少主人,我在老屋除了欢笑,还洒下了很多泪水。老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疼在心上。
老屋是爱我的,它为我遮风挡雨,它守卫了我的梦,也放飞了我的梦想。它倾听了我的第一声啼哭,也倾听了大妹、小妹、小弟呱呱坠地的啼叫;它看着我们蹒跚学步,听过我们咿呀学语。它就像一个老奶奶,日夜护卫着我们。
我也爱老屋。出去了,记得要回来。天黑了,记得要回老屋,外面的天空黑得怕人,老屋有煤油灯,不怕。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老屋都看见了,听见了,但从不发话,我喜欢它一直与我保持的默契。
大约是我上初中一年级时,父亲和母亲又要张罗在村头路边盖一栋红砖楼房。有个星期六,我从寄宿的学校回来,照例欢欢喜喜地往老屋走,母亲正在水塘边洗菜,老远喊我,说我走错了路,要回新屋,而新屋就在她身后,应从她身后的那条路走。
我笑一笑,没说话,继续在青石板上小步快跑,走到老屋前,它就像爷爷,仍然眯着两只小眼睛,张着嘴巴,轻轻地把我拥进怀里。
左边的小房,门关着,上了一把小铁锁。这就是我们一家人住了十一年的家,现在人去家空,它成了旧房,没人住的房了。从门缝往里望,空的,原来摆放的五屉柜、雕花大床、挂衣柜、梳妆台、洗脸架,都不见了,它们现在全部搬到新屋去了。这些宝物,父母结婚时的家具,在这个老屋使用了十一年,现在登堂入室,乔迁了。
从那时,我就没有再回老屋住过一夜。
我与老屋永远分开了。老屋从此更加深重地烙在我心上,驻在我梦里,成了永远的记忆。
打那以后,无论是上初中,还是上高中,后来上大学,我每次从学校回来,总要到老屋去看看。不仅仅因为老屋里住着爷爷和奶奶,而是因为我太想念它了。想念那条通向老屋的石板路,长长的,光光的,滑滑的,下雨天,我在它身上摔倒过多少回?天晴时,它又多少次烫过我的脚板?我想念老屋的灶堂,我曾经多少次坐在柴禾中间,眼里呆望着灶膛里吐着红舌头的火苗,手里熟练地给它喂柴,那火苗多少次烫伤我的手。我想念那只大水缸,想念那扇通往屋后的小木门,躺在那门槛上,对着凉风睡觉,真凉快。
我更想念自己睡觉的小房、小床,在被窝里,我偷偷地借助手电筒的微光快速地看完一本小人书;还在被窝里打玻璃球,还在被窝里狠狠地踢大妹的脚,把她惹哭;还在被窝里将暖脚的火炉踢翻,把被子、棉絮烧个大窟窿,脚也烫伤;还在被窝里尿床,惊醒后不敢声张,自己摸黑找衣服换上……
我还想念那个小阁楼。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放了旧家具、破水缸,我还在一只装谷子的大缸里藏过两毛钱,一张绿色的纸票,是从母亲的裤袋里偷到的。藏了十几天,终于憋不住,取出来去买了麻花吃,当然是背着母亲,为了防止弟妹告发,还给他们也吃了点麻花屑。可是,有一天,当妹妹挨了我的打后,为了“报复”我,向母亲告发了,我自然挨了一顿打。
老屋啊,回忆不完的往事,感激不尽的情。
谢谢你陪我走过的那一路时光,整整十一年啊,白天将我放出去,晚上把我搂在怀里。你就是堂屋里的那几只燕窝,外面就是小燕子,你把小燕子抚养大了,放飞了,自己孤零零地挂在墙上,期待来年燕还巢。
老屋在1993年就彻底空巢了。爷爷奶奶原先一直厮守着它,就这一年,他们也搬走了,搬到路边我们一家人住了十一年的红砖屋,而我们则在1991年举家迁往县城开店做生意。农村的这两栋屋,一栋青砖老屋,一栋红砖楼房,注定了要锁上一栋,老屋不幸被铁锁锁上了嘴巴,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燕窝”。
老屋悲哀,很少有人来看望它。老屋里的燕窝更悲哀,每年春天,那些归来的春燕,在这栋似曾相识的老屋门前徘徊,期待主人开门纳客,可是盼了多少天,徘徊了多少回,也不见大门打开,只好在大门旁的立柱上筑巢。这一粒粒新泥,一滴滴心血,是燕子对老屋的眷恋,也是燕子对老屋的厮守。
回老屋取东西的奶奶发现了大门上方新筑的燕窝,很惊讶,于是敞开大门,有意地敞了一上午,反正老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让人偷。等她返回锁门时,发现新燕窝里那几只小雏燕仍在探头探脑,燕妈妈觅食归来,也只是飞进堂屋盘旋几圈,在它们昔日的安乐窝前徘徊的时间更久,也在竹篙上栖息一阵,最后,它还是飞出去了,在老屋外绕飞,稳稳地停在大门上方的新窝里。
这几只燕子也许知道,老屋不会再有人住了,门不会天天打开后又关上。它们不必期待老屋的主人,只需厮守着老屋就行了。
有一次我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听到燕子这件趣事,我心里一阵颤栗,二话不说,沿着小时候赤脚走过的青石板路,小跑着,来到了老屋前。面前的现象,让我惊讶。
老屋一身破败,一脸愁容,青砖的颜色显得更加凝重,黑瓦显得更加老旧,小窗户蒙上了蜘蛛网,铁柱子锈迹斑斑,好像是流出的浊泪。墙角长出了野草,和膝盖一般高了。老屋分明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只是大门上方的燕窝,透露勃勃生机。长得半大的雏燕,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争先恐后地探着小脑袋,多么可爱的小生命!它们才是老屋新的主人。我仔细观察新的燕窝,一粒粒的泥土,还粘着些许稻草,这泥土、这稻草,是燕妈妈从田野里衔来的,让老屋散发出泥土的芳香,散发出果实的芳香。
我等了很久,看了很久,感叹了很久,也感动了很久。我没有等回燕妈妈,它并不知道我回来看它。我很想见到它,与它对视,听它鸣叫,看它飞翔。我感激它,是它不远万里,回到家乡,看望老屋,并在此安家,日夜陪伴老屋。谢谢你,燕妈妈!是你让老屋驱散了寂寞,是你让老屋焕发了生机,是你让老屋重新找回了自尊。
新房,倘若没人去住,都会长出蜘蛛网,爬满各种昆虫,何况老屋!我不相信老屋最终的命运只是给燕子做巢,它应该可以重新找到主人,它并不老,还有用,像当年庇护我们一样,它还可以迎接新生的婴儿,也可以安抚垂暮的老人。
果然,老屋有了新主人。1995年,六爹一家搬了进去。爷爷将老屋卖给了六爹,也就是他的六弟,作价六千元。老屋旁边的偏屋,即爷爷原来一家人烧火弄饭的柴火房,分文不取,送给了六爹。至于老屋背后的茅厕、猪圈,自然也归属给六爹。这六千元,爷爷支援给我们在县城盖新楼房。
从经济角度计算这笔买卖是盈还是亏,已没有意义。爷爷最欣慰的是,老屋找到了新主人,天天有人开门关门,天天有人洒扫晾晒,天天有人烧火弄饭,天天有人进进出出……只要有人,老屋就不会倒;只要有生活,老屋就不缺生机。
老屋易主后,我更加怀念它。
有一次,我回老家,特地去看望六爹六奶,也是去看望老屋。六奶仍按老传统,给我倒了一杯红糠水,这是村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是款待贵重客人的最高礼遇。
喝着红糖水,嘴里是甜的,心里是暖的。我习惯性地先进左房,穿灶堂,入堂屋,直抵右房,每一间房,每一间屋,我都进去了,摸摸门板,抚抚墙壁,它们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是当年的那副模样,还是当年的那股味道,也还是当年的那种感觉。这还是我曾经住了十一年的老屋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只是经过十几年的时空转换,物是人非,我已找不出与老屋相濡以沫的肌肤之亲了。
想想当年,打着赤脚,在地面上跑来跑去,现在,我还会吗?
想想当年,困了就歪在地上睡,渴了就去水缸盛瓢水喝,饿了去碗柜吃几口腌菜。现在,我还可以吗?
想想当年,母亲罚我下跪思过,打得我满地打滚。现在,我还找得到那只竹棍吗?
想想当年,我坐在灶堂里烧火,那红红的火苗带给我无穷无尽的遐想。现在,我还能找到手指被烧疼的感觉吗?
想想当年,我在堂屋里捣蛋,用长竹棍去捅燕窝,不过瘾,又去搬来梯子,爬上去,找小蛋,没找着,就把燕窝掀落在地,吓得燕窝里的几只小雏燕四处逃窜……那几只小燕,后来去哪里了?它们后来活下来了吗?估计也当上了燕妈妈吧。
我的目光停留在堂屋的几只燕窝上。
还是当年的位置,也还是当年的结构,只是,不再是当年的那一窝燕子了。这精明的燕子,每当春天来临,它们便成群结队地来觅家找窝。找到后,就去田野里衔泥,在老的燕窝上加高,一层又一层,一粒又一粒,这燕窝,每年被它们加固加高,所以才那么牢靠,经久耐用。
当年,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他们给老屋强筋健骨做手术的精神,也被燕子偷学去了,用在营造自己的安乐窝上。
堂屋里总共有三只燕窝。墙上两只,小阁楼的预制板下端有一只。每一只燕窝,下层是旧泥,上层是新土,层次分明。这三只燕窝,现今只有一只在用,住进了燕子,其他两只空着。
站在燕窝下方,仰望燕子,倾听燕子,我激动,为这顽强的生命;我感动,为这不离不弃的老屋良友。我又悔改,为小时候对它们的那一两次残暴的虐待。
老屋,我走了,以后还来看你。一步一回头,心里怅然若失。
女儿两岁时,我带她回老家。小姑娘生在城里,见惯了汽车、电视和玩具,来到农村,虽没有立即感受到明显的城乡差别,却还是很快就喜欢了这里的小鸡、小狗和墙角的野草。她找石头玩,刨泥土,当小鸡从身边经过时,她抓起小石子向它扔去。玩累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太搬了小椅子让她坐,她非要坐在光洁溜滑的门槛上,门槛是用一整块石料打制而成的,可坐可躺,她一定是爱上了它的凉爽。这种凉爽,采掘于大山,深埋于土地,滋润了几代人,如今,该我女儿来享用了。
我带她去看老屋。她在青石板上走得欢畅,像只觅食的小鸡,看到墙角的野草,她停下脚步,蹲下来,用白白的小手去抚弄。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在亲近老屋了。野草是老屋新生的胡须,泥块是老屋掉落的头屑,小石子是老屋抠掉的眼屎,至于那沟渠里的积水,应当算是老屋沉睡时流出的口水……所有这些,都被女儿关注着,不是伸手去摸,就是用脚去踢,或者扔块小石头,把积水荡开一圈圈波纹。
老屋,你的第四代传人来了,来看你。
女儿是个好奇又好胜的新新人类。老屋听我说,当我给她介绍你时,她不好好听,甚至连我指出她上一辈人降生、睡觉、吃饭的几个具体位置,她也没有我预料的那样惊讶,抿着小嘴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她干什么去了?
她要与老屋比试力气。半掩的房门,我都没想着推开,却被她用身体撞开;积满灰尘的老桌子,我都不想去碰它一下,她却用双手把灰尘荡开,让桌子露出本来面目。门角落里有根小竹棍,她抓起来,到处敲打,仿佛是给老屋舒筋活血。当她发现预制板下方的燕窝时,举起竹棍,指向它,显然是想捣它。可她力气太小,竹棍都举不高,我只好抱起她,让她用竹棍戳了戳燕窝,然后把她放下。她急了,恼了,仍旧举着竹棍,用意再清楚不过,她是想彻底捅掉燕窝。
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也是一个破坏狂。我对她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似懂非懂。这种年龄的小孩,玩到高兴时,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要自己观察;只愿动用自己的手脚,要亲自体会。
如果不是我强拉她离开,她根本就没想过要走。
打那以后,女儿再也没去“玩”老屋了。等她再大点,问她老屋的印象,她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破房子。
我也不再去看老屋了。因为,它又一次人去屋空。六爹一家也搬到水塘边的新楼房了,当年花六千块钱买的这个老屋,如今,只是作了柴火房,作了仓库,堆了各种又破又旧的老古董。
应该感谢六爹一家人。他们自从搬到老屋后,住了七八年。在这老屋里,他给儿子娶回了媳妇,老屋在风烛残年还充当了一回洞房。不久,六爹又得了一个孙女,老屋在形容枯槁时还充当了一回产房。那声啼哭,与三十年前我落地时的啼哭,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六爹满以为要与老屋厮守一辈子。他虽不是老屋的缔造者,爱老屋的感情,却不比我父母、爷爷奶奶浅。直到今天,问他,他仍旧是一脸的骄傲:那青砖多牢靠哇,几十年没掉点粉儿;那黑瓦多厚实啊,几十年从不漏雨……
是什么力量把六爹也赶出了老屋呢?
是新农村建设。仿佛一夜春风,掀起了老屋革命。
村里的后一辈子人,主要是和我一般大的后生,当年是老屋的小仔娃,现在是白果树下垸的当家人,他们不喜欢各家的老屋,嫌它又破又旧,嫌它深陷房屋丛林之中,门口的路又窄又弯,大车开不进去,小车开不出来。老一辈人当年挨着山脚下做屋,图什么?一有靠山。靠着山就有灵气,就地砍柴、采石、晒东西,很方便;二是幽静。山脚下、树林中,有间屋,住在里头,不是神仙,也是山大王。三是亲热。房挨房,屋贴屋,相互间距都不过一两米,坐在自家屋里可以对话,有事说一声马上就来帮忙,是百分百的左邻右舍。
白果树下垸的新当家人,已经不喜欢老屋的有靠山了。离山越近,意味着出村的路越长,长长的石板路,左转右拐,上高坡,下陡槛,太费力。他们也不喜欢老屋的幽静了。在马路边筑房多好,车子开到家门口,打开门就看到人世间,跑车的,挑担的,赶路的,盘嫁妆的,闹丧的,玩龙的,唱戏的,上学的孩子,放牛的老人,摘菜的女人,骑摩托车的小伙……哪一个能从眼里漏掉?!他们更不喜欢老屋的亲热。往年,房子贴得近,唠叨自是方便,可夫妻间的悄悄话也极易被邻居听到,发了火灾也殃及邻舍,现在讲究私密空间,在马路边筑新房,自成一体,前路后院,有水井,有冲洗式卫生间,互不干扰,互不妨碍。
所以,六爹的儿子就把新楼房盖在马路边的一块稻田上。光打墙脚,就用了几十吨石头,花了大价钱,才把屋基升到与路面一般高。他们的新楼房,不再是背靠青山,而是面对群山、背靠稻田;马路一过就是水塘,洗涮自然方便。更方便的是,从城里买回的化肥,田里打回的湿谷子,山上砍下的茅柴,运到家门口,卸了车,往屋里一拎,完事了。如果是老屋,那还得肩挑背驮,山路十八弯,才能盘进屋。
新农村建设的强劲东风,将马路边的稻田、菜地全部推平,盖起了一长串新楼房。不但年轻人搬出了老屋,就连发誓死在老屋的老人,也经不住晚辈的劝说,搬到了新楼房。与我们家老屋同时代的那个老屋群体,一夜之间没落了,空着,锁着,没多大用场,连仓库都作不了。如今在田地上忙活的人不多了,更多的人出去打工,原先的稻田都改作了旱地,种棉花种油菜,这作物比一年三茬水稻要轻松得多,也值钱得多。棉花、油菜随收随卖,老屋就作不了仓库,就连柴火房也做不了,如今都用上了煤气灶,再没有人上山砍柴了。老屋只能堆放一些老古董,什么床啊、桌椅啊、大水缸啊、米缸啊……
那年夏季,爷爷去世后,我特地去拜访老屋。当年光滑的青石板路,被泥土覆盖着,看得出有好多年没人走了。路两旁、墙角里、垃圾坑边,到处长满了齐人高的野草。我来到老屋面前,首先看到的是大门上张牙舞爪的蜘蛛网,小窗户上生锈的铁柱子似乎烂穿了,大门上的铁锁锈得没法打开,门口的石板夹缝中全部长出了高高低低的野草……。这是我曾经满地打滚、随便坐卧的石板吗?这是我曾经热闹与喧哗的老屋吗?
燕子呢?燕窝呢?
燕窝也垮了,一半儿脱离了墙面,另一半儿仍粘在墙上,像一个耷拉着脑袋的病人。眼下是夏季,燕子不应该返回老家,应该在这儿栖居。既然燕窝都垮了,燕子自然是不会留下的。它们是今年不辞而别的,还是去年就不再光顾的?
再看左右隔壁,一片萧杀,满眼破败。紧闭的大门,生锈的铁锁,高高低低的野草,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最恨那些野草,不但将昔日光洁滑溜的青石板路变成了野草丛林,而且将一排又一排的老屋变成了废墟,还像乱坟岗。不忍看,不敢看,只有逃离。
被铁锁锁住的老屋,有多少间?被废弃的老屋,又有多少间?被野草大举入侵的老屋,又有多少间?
我没去计算。村里老人告诉我,靠山的那几排老屋,垸中间的那几幢老屋,全没人住了。只有靠着水塘的那几间老屋,还有人住。其他的新房,全在马路边。
我苦笑。不知是该为新农村庆贺,还是为老屋致悼词。
爷爷死了,86岁,和他同龄的老人,活着的不多了。他们代表一个时代,是老屋的代名词。他们那一代人还没全死光,而老屋差不多都死光了。老屋也许该寿终正寝,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
我要把老屋重新筑在心上,筑在家史里。生我养我的老屋,吃过睡过的老屋,扫过地烧过火的老屋……我的记忆里不能没有你,我的生命更不能没有你。
只要我永远记着你,你就永远不老,你的青砖,青而不老;你的黑瓦,黑而不破;你的燕窝,还会引来啄泥的新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