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穿着黑红色的外套,所以此时的江木喃在渐渐熙攘的人群里并不显眼。他垂下眼睑,温和地看着季延延,有些尴尬地说:“我记得你头发……好像没有这么长吧?”
季延延失笑:“它会长的啊。”都两年没见了啊。
“嗯……”江木喃偏过脸,用手指了指季延延刚才坐过的长椅,“其实我刚刚看见你坐在那边了,但是我没有认出来。”
季延延暗笑,自己刚刚也没认出他来啊。
“刚刚……我还以为你要放我鸽子呢。”
江木喃扬扬嘴角,笑看着面前冻得嘴唇发紫的季延延,道:“一起跑步吧。”
和很久以前一样的,波澜不惊的语气。
很熟悉,但是又完全不同。以前的江木喃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离得她这样近。
“嗯。”季延延点头,跟着已经跑起来的江木喃。身后是被甩远的凉风和一片惹眼的火红。
然后就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多个秋天,在这深冬冻僵的城市里,以前有一个少年,现在他在她的身前。
时间如此神奇。
中心湖的面积很大,绕着所有深褐色的路灯和光裸的枫树跑了一圈,季延延有一种跑完八百米的感觉,看着前方依然奔跑的身影,她没有停留。虽然有些累。
他离她大约一米,很安心的距离。
就这么跑下去吧。季延延闭上眼睛。
一圈又一圈,季延延悠然地迈着步子,方才冻僵的身上此刻有了暖意。她看着面前那个追逐不到的背影,心里有种爽然若失的感觉。好像以前她也追不到他。神思恍惚间,她在跑到拐弯处的时候,被一块突出来的地砖小小地绊了一下,微微踉跄的步伐踏着地面发出有些重的声音。
跑在前面的江木喃微微侧过了脸,停了下来。季延延连忙收住步伐,顺势趴在湖边的栏杆上面休息。歪头看一眼江木喃,只见他正扶着路灯,嘴里呼出大团的白气。季延延笑着看他们刚刚绕着跑了三圈的湖,有风拂过,带起一片涟漪。
许久,等到呼吸渐稳,季延延抬起头,落落大方地看向少年:“一起走走吧。”
雾气比初时浅了一些,空气里有些水汽,大约是因为昨晚下过了雨。南方的冬天毕竟要湿润一些,晨光蒙在雾里,若隐若现。
季延延和江木喃并肩走在落满枫叶的路上,却都不说话。季延延低下头,脸庞也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暖暖地发红。
两人迈着步子,不疾不徐,缓缓踏在酝着深秋陈旧气息的枫叶上。季延延有些恍然,那么安静的季节,她只听见了脚下的枫叶被轻轻碾碎的声响。
恍若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咳……”,江木喃忽然打破寂静,“季延延,好久不见。”
迟到了的开场白。
“好久不见。”季延延声音有些低。原来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么多年,一句“好久不见”就可以轻轻带过。然后所有的离合悲喜,所有人都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
那么她还在执着些什么?
“对了,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温和的声音自身边响起,让季延延微微一惊。
真是的,最近怎么老是走神?
“我……”,季延延一脸羞愧地想着她崭新的寒假作业,似乎只写了五道选择题,“还剩一点点。”明明是只做了一点点。
“唔,我们这一次语文作业比较多,要写好几篇作文。”江木喃浅浅地皱起了眉。季延延低头笑了笑,她记得这家伙小学的时候就很不喜欢写作文呢。
静了一会,季延延笑着开口:“我不用写语文作业呢。”
“你期末的时候语文考得很好,所以老师免了你的寒假作业?”江木喃侧过脸,略带诧异的目光飞快地扫了季延延一眼。
季延延眼睛弯了起来:“因为我们的语文老师没有布置寒假作业啊。”
“……”江木喃沉默了一会,“那你语文多少分?”
“113分”季延延声音放低了些。满分120,她这个分数应该不算太差吧……
“和我一样。”江木喃轻轻笑了笑。
季延延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次语文考试,她自以为考得不错于是去询问他的分数,结果被鄙视地惨不忍睹。
而现在他却说,她跟他一样。
但是不一样。就算她和他有再多一样的地方,也终究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江木喃就在她身边,若即若离。侧过脸就可以闻到他身上洗衣服的干净味道,他们肩并着肩走在火红色的路上,宛若一对恋人。
江木喃离她很近,触手可及。那离她那么远的是什么?
季延延抬起头,深冬的天气,有一片红叶还顽固地挂在头顶上方沉睡的枝桠上。
“你长得好高了,比我高出一个头哎。”季延延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故作轻松道。
“当然,”江木喃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神采,“你没学过生物吗?这是正常现象。”
季延延弯弯眼睛:“是啦,你现在在班里成绩怎么样,一定很好吧?”
“还行吧,我在尖子班,只排到了12名左右。”江木喃的语气淡了下去。
“我嘛……”季延延垂下眼睛“也就那样。”
也就那样。
曾经的少年在他面前展开97分的试卷,然后看着她89分的试卷语气淡然。
我就知道。
这么多年来她依然没变,一样卑微;这么多年来他也未曾改变,一样耀眼。
她跟他,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他们不一样。
“嗯。”江木喃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然后突然用复杂的神情看了季延延许久,似乎有些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怎么了?”季延延有些不自在。
江木喃移开目光,看向脚尖,白皙的脸上突然诡异的红了起来。
季延延想起来,江木喃还坐在她斜后方的时候,季延延那时喜欢他,藏不住心思,常常有事没事地微微偏头,侧着眼睛偷偷看他。她那时以为自己技术高超,殊不知他一直都看在眼里,终于有一次江木喃用课本遮住脸,对着她,声音有些急:“你能不能别再看我了!”季延延当时就跳脚了,心虚的大喊:“谁看你了,自恋狂!”那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就像江木喃此时的脸色一样。但那时年少,江木喃似乎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那次许路琳在班级QQ群上说你的事情的时候,我看到了。”江木喃脸色恢复到最初的苍白,眼睛望着前面的空气,声音波澜不惊。
“你……”声音像是被人摁在了嗓子里,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抽空了所有声音。
就像诺亚方舟里说的那场大洪水,迅猛地淹没了整个世界。
然后季延延面色绯红的看着地面:“所以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咯?”
然后江木喃笑起来,就像当年站在门卫室旁看着手足无措的季延延一样的笑容:“嗯”然后他顿了顿,“季延延其实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实际上是两个人都沉默许久,绕着湖走了很远的路却都没人开口。
“所以你……”,季延延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你看到了什么?”
“如你所想。”江木喃对着他面前的空气淡淡说道,一团白气轻轻散开。
原来他一直知道她喜欢他,但他只是假装从不知道。
突然没有那么多的尴尬了,季延延松开握得骨节发白的手。既然他都说出来了,那她还畏惧什么呢?已经两年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坦白的呢?
“你和许路琳现在怎么样?”谢天谢地,她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怎么问起这个?”江木喃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根本没有接受我。”很平静的声音,如同事不关己。
看来他已经释然了。
“我早就不喜欢她了。”少年看着脚尖,语气蓦然变得生冷。
其实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芥蒂吧。
季延延偏头看着江木喃坚毅的侧脸,不自觉地弯起眼睛。这样的一个少年,曾经也有过心事呢。
“季延延。”少年突然开口,语气变得颇为严肃。
“嗯。”
“你……还喜欢我吗?”良久,江木喃的脸上再次晕染上了浅浅的红色。
时间仿佛停住了滑行,漫天飞舞的枫叶在那一刻变得悄无声息。
少女停下脚步,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恍若黑白老电影中的慢镜头,徐徐地拂过每一个人的心跳。
“我们还是好朋友啊。”少女笃定地摇摇头,自顾自地笑起来,眉眼弯弯。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也可以释怀了。
恍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前面闪过,那封白色的信筏,那支朴素的碳素水笔,那个遥远得温暖的少年。那些喜欢过的青春和那些遮掩了许多年的感情,那些在当年最后一个毕业季里还没有散尽的希冀,那些7岁和11岁的笨笨的季延延,那些7岁和11岁的淡然的江木喃,都在这个清晨缓缓明亮的光线里,温柔地消失。
江木喃和季延延的故事,从此再也没有然后。
“再见。”晨曦亮得季延延看不清少年的表情,那一天他们聊完之后,江木喃转过身,只留给她一句离别。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有一场梦,有同样晃目的晨曦斜斜地打在陈旧的门卫室旁,他站在那里,笑得格外耀眼。
“不会再有然后了,江木喃。”她倏然笑得格外轻松。
顿住即将远去的步子,少年却未回头。
“那我收回刚才的话。”时光里,记忆中的少年似乎从未改变。
于是从此安然。
在海一样的晨雾里,阳光温和地泅开,晕染出不真实的颜色,轻轻落在少男少女柔软的心事上。
季延延转过身去,朝着与江木喃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一次也没有再回头。
《侧耳倾听》的最后,天泽圣司像个别扭的大男孩,逆着整个天空的熠熠神采,红着脸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青涩而坚定:
“阿雯,你将来愿意嫁给我吗?”
月岛雯轻轻点头。
所以电影,总是这么触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