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延延觉得,每一年过年发红包的那段日子,其实是最考验人演技的时候。
手里抱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装模作样,季延延的耳朵却一直在关注着门边的战况。门边上,季延延的妈妈正和邻居家的刘阿姨聊得热火朝天。季延延耐心的听着两位奔四的女性从同事的假眼睫毛一直聊到超市门口饺子店里的饺子皮多馅儿少,从年底公司发的年货一直聊到季延延的班主任眼皮一单一双……就在季延延准备把头歪到手里的书封皮上的时候,眉慈目善的刘阿姨突然将目光移到了面瘫患者季延延身上,和蔼的大嗓门惊地季延延汗毛都要抖起来:
“哟!这是延延啊,怎么长那么高了啊!”
季延延立刻坐直上身,一改方才死在沙发里的姿势,向着刘阿姨盈盈一笑,然后迅速发扬了一下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谦虚:“哎,哪有啊,刘阿姨真会开玩笑。”
季延延皮笑肉不笑,用一种饿了十几天的人看着野生干脆面的表情看着刘阿姨:“哎呀,这一年来刘阿姨真是看起来越来越年轻了呀。”
红包,红包啊!季延延在心里咆哮。
刘阿姨被季延延的眼神盯得发毛,不自在的应了几声,然后像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哟瞧我这记性,这大过年的都忘了给孩子红包了!”
季延延继续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刘阿姨伸进口袋的手,以及——她妈妈准备从口袋里伸出来阻拦红包的手。
不过寂静了几微秒的光景,家里头就爆发出了一阵关于“给延延”“哎呀不用这么客气快收回去”的声音。季延延将《雪国》放到沙发上,抬抬眼皮,看见了刘阿姨在自己母亲的全力阻拦下不得不收回手时脸上得逞般的笑容。
季延延迅速以十米每次方秒的加速度飞下沙发,穿越一片虚假的客套,在刘阿姨以光速收回红包之前硬生生地将它从刘阿姨的手里抠了出来。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谢谢刘阿姨,阿姨你太客气了。”一脸诚恳的表情配上惶恐的尾音。
有三秒钟,震惊的刘阿姨忘了把手给收回去。然后出自本能反应的,惊呆了的刘阿姨干笑道:“啊,不客气……不客气……不客气……”
有时候季延延自己都觉得她不去当演员简直是浪费人才。
“季延延!!”然后整栋楼都响起了季延延母亲大人的吼声。那声音顺着楼梯跑下去转了一圈并且遛到了楼对面又迂了回来。
其实季延延觉得她挺能理解她妈的,毕竟她们跟刘阿姨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明目张胆的抢了人家红包(虽然也不算抢),以后见面总不会太和气。但她不明白,人家给红包那就收呗,干嘛非整的那么虚伪。
后来季延延才知道她想得太天真了。
等到那天下午季母温柔地对刘阿姨说完“下次再来玩哦”之后“嘭”的一声关紧了大门然后目光凌冽地盯着季延延的时候,季延延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单纯。
“延延啊,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要随便收别人红包你怎么总是不听啊。”季母喝了一口茶,语重心长:“收了别人的红包,是要还的啊。”
季延延明白,大多数家长不让孩子收红包,一是要面子,二还是要面子。
面子这东西有那么重要吗?又不能吃!
然后季母一声长叹打断了她的思维:“难道你以为我不让你收红包是因为要面子吗?”
季延延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被季母骇人的目光瞪地摇了摇头。
“你想想看,你今天收了她红包,那我改天必然是要还人家的,你想如果我不还人家会怎么想?而且你今天收红包的架势还那么硬气,我要是不回去还的话一定会遭她笑话,而且要还的话一定不能还的比她给的少。要是别人笑话笑话也就算了,我跟你刘阿姨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要是看不起我岂不是会弄得邻里关系不和?你再想想,如果我去还了红包,还红包的时候你刘阿姨一定要请我吃水果,我能推辞吗?都是邻居我要是推辞了不就是看不起她吗?但我要是进去了我不就又欠人家一个人情了吗?那我又要请回你刘阿姨,这是个恶循环啊你知道吗季延延?”季母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直接吼了季延延一脸唾沫星子。
季延延惶恐的看着她母亲,心中默默感慨道:姜还是老的辣啊!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东西呢?于是她开始对自己抢红包的过错忏悔:“妈你说得对,不如我们来想个对策吧。”
于是季延延和她妈妈讨论了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法子。那就是让季延延把红包带给刘阿姨她儿子,这样刘阿姨就没有机会请她去家里吃水果了。
第二天季延延跟她死党林栩栩颇为得意的说起这事的时候,林栩栩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以及露出一副扭曲的笑脸。
然后她很认真地说:“延延,你妈脑子被门夹了吧。”
季延延一巴掌呼在了她后脑勺上。
“那个刘阿姨到底给了你多少钱?”林栩栩翻着白眼。
“五块啊。”
刘阿姨的丈夫常常在外面出差,她有一个独生子,叫葛枫,和季延延是同学。
说起葛枫,有一个让季延延笑了几年的梗。
那时候季延延还在念小学,带他们班的是一个又凶又瘦的老头子,教的是数学,姓蒋。铜铃大的眼睛里常常散出阴森森的冷光,让人看见他都情不自禁的要把头埋进肚子里。后来季延延他们对于蒋老师的恐惧渐渐地转移到了数学这门学科上,由此导致他们班的数学成绩蒸蒸日下。
有一回数学考试他们班考得贼烂,蒋老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冲进教室对他们破口大骂,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们说:“放学后都别走,我有事情要处理。”
然后他们更害怕了。
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来临之前天地总是很平静的。
结果到了放学,季延延他们班所有人在教室里等了十几分钟也不见蒋老爷子回来,所有人都坐得笔直,没有一个人敢违背蒋老师的话私自回家。
这时候葛枫的同桌韩晓婕的妈妈来了,说是有事情一定要把她接走。韩晓婕由于害怕老师诘责所以并没有买她妈妈的账。韩晓婕妈妈又哪里忌惮一个区区小学老师,于是她使出母亲的权利,硬是把韩晓婕给带回家了。
于是当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蒋老师两眼泛幽光地走进教室时,早已经看不见韩晓婕的影子了。然后蒋老师就把一双鬼火般的眼睛转向了葛枫:“你同桌为什么要走?”
葛枫当时估计已经被吓得生活无法自理了,用颤抖的声音脱口而出:
“她妈【和谐】逼的!”
估计葛枫到后来都没想清楚他为什么会被罚站一个星期。
几个星期前在季延延眼里充满着方便面调味包一样的魅力的寒假,被季延延挥霍得简直不忍直视。本来就不多的寒假,被季延延平均分摊给了吃喝睡。后来她想了想,又痛心地从睡的时间里割了指头大小的时间分给寒假作业,以此来抚慰自己的良心。但就算是这样,她也没有逃过开学前补作业的鬼哭狼嚎。
季延延是一个自以为很有上进心的人。每一次放假,不管是周末还是其它什么假期,她都会告诉自己一定要先写完作业再玩。她觉得自己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一个叫她按时写作业,另一个思忖良久:“管他的。”然后季延延就会一脸义愤填膺的灭掉前者。
等她到了交作业的前夕还在奋笔疾书时她才默默地懊悔。
她总是对未来充满了正面的幻想,他努力的想要弥补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最后却发现,原来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根本就不在一个平面上。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勤快一点呢?早点把作业写完不就可以尽情玩了吗?彼时,季延延坐在电脑桌前看着堆成山的寒假作业愤恨着自己的不争气,同时往嘴里又塞了一块建达巧克力。
智商与情商平齐,自我评价永远良好,懒癌晚期,喜欢带着批判的眼光观察世界。这就是季延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