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02身份
男孩儿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追上两步对莎尔玛说道:“嘿,我们出去以后找间银行,我可以取点钱给你。”
然而莎尔玛却已经不信任他,她带着抱怨的口气随意地反问:“那你有那种小卡片吗?”
“小卡片?”男孩儿不理解她的意思。
“这么大,有硬度抗弯折的卡片,可以让机器吐出一点钱。”莎尔玛无聊地比划着,“我看你也没有地方放这个东西吧?”
“你说的是信用卡吧?”男孩儿理解了她的意思,然后有些小得意地说道:“我不用卡也能取出钱,而且取钱不一定要刷卡,刷脸也可以的。”
他蹦跳着追到埋头疾走的莎尔玛身边,然后又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幼稚,为自己的幼稚举动尴尬了那么半秒。然后,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在莎尔玛的身边。
静默的时间总是过得慢一些,不过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个出口,顺着有些腐烂的铁条梯子爬出来,男孩儿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哈,百乐宫酒店啊。
这里应该算是百乐宫酒店的附近,从下水道检查口爬出来以后,男孩儿一眼就看到了眼前金碧辉煌的酒店和标志性的壮观喷泉。
而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条垂直于拉斯维加斯大道的街道,从两边的建筑物来看,这只是两列建筑之间的夹巷而已。不过巧的是,下水道检查口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就有一台自动取款机。男孩儿站在取款机面前,手指眼花缭乱一阵舞动,然后就看见出币口吐出了一小沓的美元。
男孩儿收起了这一小叠的美元,走过去,蹲下身子伸长手臂,递给缩着脑袋不敢出来的莎尔玛。莎尔玛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抢一样,从男孩儿手里拿走了钱。
但她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认真看着男孩儿,和他说了一句:“你是个好人!”然后就像是躲进洞里的兔子一样,消失不见了。
“呃,好人卡吗?”男孩儿尴尬地摁了摁自己的鼻子,然后饶了半圈,从正门进了这间银行。
大厅里,顾客和银行的工作人员,人数并不少。虽然各自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但也不是没有一眼正好瞥到男孩儿的。但即便有看到他的人,竟也似没看见他一丝不挂只围着条塑料薄膜的,每一个人感觉到奇怪。
走贵宾通道,进贵宾接待室,银行经理匆匆赶来。所有人看到的,仿佛不是个玩行为艺术的疯子,而是西装革履、全身上下顶级厂牌手工制作的豪富贵公子。
“您好,先生,鄙人尼古拉斯?斯威夫特,忝为鄙行经理,很荣幸为您服务。”
一个半秃顶的身材发福的中年白人,匆匆赶到,看见“奇装异服”的男孩儿,却仿佛看见了某位顶级贵宾一样恭恭敬敬。
男孩自己反而有些尴尬了……好像,有点过了?
“呃嗯,我需要办一张卡,钱从这个账户上转。”
男孩写下一串数字,这个账户属于某个托管基金名下,专职打理遗产,收益的一部分按月打入受益人的账户。
银行经理非常职业,虽然是一件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办理的小事情,但既然他已经出现,那么即便是小事情,他也亲自办理,而且妥妥帖帖。
只是转回来来的时候,尼古拉斯给这个男孩儿带来了个不大不小的坏消息。
“先生,您的账户目前正被监管中。”
“监管?”
“基金会本身提出的申请,因为该账户的受益人,已经在一次意外中失踪。”尼古拉斯恭恭敬敬地回答。
“失踪?”
脑海中有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然而却又隔着一层纱一般看不真切。
有些问题是避不过去的,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看似傻透了的三个问题,仔细思考起来,却涵盖了一个智慧生命对于本身存在意义的思索。
生物学上的一个人,动物界脊索动物门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真兽亚纲灵长目简鼻亚目人科人亚科人属智人,狭义上的人类,也就是现代智人,诞生于距今约二十万年前。
物质的身体是人类存在的基础,我思故我在,我们的思维活动,证明我们存活着。一个人不应该是某一时间的某一个个体,它应当具有时间上的延续性。
那么,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记忆,他还是过去的他吗?
同理,如果一个人身体在物质层面发生了改变,他还是他吗?
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今天的我不是明天的我。哲学上曾经有这样的思考,生物学则佐证,组成人类的物质,随着我们的新城代谢而无时不刻变化着。我们同外界以交换物质的形式,来降低自身的熵,以维持人体这一个独立系统的热力学稳定,而延续自己的存在。
物质上,我们是在不断变化的,生物学上定义一个人的延续性,找到了基因这样一个节点——无论组成我们身体的砖瓦在如何变化,至少我们有一副从始至终的建筑蓝图——我们的DNA。然而这并没有彻底解决关于人体的特修斯之船之问,因为更新的科学发现表明,我们的基因在一生之中,也会出现些微的变化。DNA本身在复制过程中会出现错误,转录翻译可能会放大这个错误,染色体的分裂过程中会出现错误,这些错误积累起来,新生的我们和垂垂朽矣的我们,就已经不再相同。
于是,我们从精神上定义一个人在时间上的延续性——对于自我的认知和认同。我认为我是我,是我自己,前一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都是自己。但人并不能独立而存在,我们存在于一个庞大的社会体系和人脉网络之中,我们以身边的人作为参照物,以此佐证彼此的延续性。
现在,男孩面临着很大的一个问题。
他是谁?
从身体上来说,这具躯壳是新生的,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少年,但认真计算一下的话,他出生的时间,可还没满一个小时。
但同时,从思维和思想上来说,他有并非是一个全然新生的个体,他拥有一些记忆,一些并不是这具身体所经历的事情化作的记忆。这些记忆因为这具身体在物质层面上的改变和重组,而发生了些许遗失和错漏,剩下的庞大部分,也多数还未解读。但这并不能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新生的个体——一些常识告诉他,没有哪个人类的新生儿,可以是在一个小时内站起来、学会走路、学会说话、知道很多事情,顺便还长这么大的个子。
但,若他曾经以另一具身体生活过,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这些疑问,在他重新接受那些暂时还没有被重新载入的记忆之前,尚且得不到答案。
不过,他觉得,这些所有上述的、人类迄今没有解决的哲学和自然科学问题,其实在他这里,都可以简单归纳为一个词,身份。
一个人的社会学定义,并不能从其自身简单地看,而要结合他的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综合考量。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说,这些才是一个人存在的根本。一个和外界和其他人未发生过任何交流的人,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说,他就是不存在的。
现在,他就是不存在的。
而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他需要一些东西,比如身份。
沉思之中,尼古拉斯却打断了洛山达痛苦而迷茫的回忆,轻声询问:“先生,您的新账户需要匿名,还是……”
“Ember,余烬。”男孩儿的唇齿间逃出这两个词,他的眼神里有隐隐的火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情绪,让他放在桌面下的手攥紧了拳头,指甲和掌心的皮肤一番较量以后,渗出了一滴鲜血,却又随即愈合。
沉睡的自我、受创的超我,还有现在觉醒的本我。
他是火焰燃尽后的余烬,然而他无比相信着,他将从灰烬里重生。
但是……余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和眉心,眼神里的光彩正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他在这些人的脑海中制造了一些幻像,被影响的视觉中枢,生成的图像与感光细胞感受到真实并不相同,他们眼里的余烬,身着正装,外表体面。然而事实上……
看来得先去弄套衣服……
余烬如是想着,维持这样的影响,很消耗精力,特别是对多个目标使用,他也有些吃力。
零碎的记忆让他所理解的常识稍微有些失真,但起码他还知道一点,不穿衣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是一种很掉节操的行为。
至于羞耻心?哦,很抱歉,暂时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忆。
余烬从容离开,尼古拉斯恭敬远送,银行里依然平静,似乎从来多没什么变化。至于刚刚,很平常的开户和转账而已,虽然来人看起来身份特殊了些,但也仅此罢了。
意外,只在于,这个自称余烬的男孩,在那里的桌角,留下了一点点血迹,而刚好,有只飞虫,停留在了血迹上。